半月之期，轉瞬即逝。
青嵐書院明倫堂內，氣氛莊重而肅穆。書院山長、數位德高望重的博士以及特意邀請來的青州府通判主管糧鹽、水利等事務）端坐於上，堂下則分立著數支參與最終策論呈報的學子隊伍。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與無形的緊張。
李瑾率領的“淩雲社”團隊率先呈報。他們衣冠楚楚，氣宇軒昂。李瑾立於堂中，手持精心撰寫的策論，聲音清朗，引經據典，將漕運積弊歸咎於“吏治不修，人心不古”，提出的核心對策乃是“嚴考成、肅貪墨、正人心”。他慷慨陳詞，言辭華美，邏輯看似環環相扣，充分展現了世家子弟深厚的經史功底與對朝堂話語體係的熟稔。幾位博士微微頷首，顯然對其文采與“直指根本”的道德勇氣頗為欣賞。通判大人亦撫須不語，似在沉思。
李瑾陳述完畢，躬身退下時，目光不經意掃過站在角落、依舊一身半舊青衫的林弈，嘴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得意。
輪到格物學派了。林弈並未讓整個團隊上前，隻身一人，捧著一摞遠比“淩雲社”策論厚重得多的卷宗，走到了堂前。他的平靜與李瑾方才的激昂形成了鮮明對比。
“學生林弈，代表格物學派，呈報《漕運增效革弊疏》。”他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
他沒有像李瑾那樣開場便是聖賢之言，而是直接轉身，在身後臨時架起的白板上，用炭筆畫下了一條簡易的運河河道與閘口示意圖。
“漕運之弊，表象為‘慢、堵、耗’。”林弈開門見山，“經我學派半月實地觀測、數據收集與模型推演，其根源可析為三：船不行、閘不暢、物不流。”
此言一出，堂上幾位博士微微蹙眉，似乎不習慣如此直白甚至帶著“匠氣”的開場。通判大人卻稍稍坐直了身體。
“其一，船不行。”林弈翻開卷宗第一冊，上麵是精心繪製的各類漕船線型圖與受力分析簡圖。“現有漕船，船型臃腫，首尾近乎對稱，航行時興波阻力與摩擦阻力巨大。且帆索係統落後，難以有效利用側風，依賴纖夫拉拽，效率低下。”
他展示了一組數據對比：“據實測，同等載重下，現行漕船逆流行百裡，需纖夫二十人，耗時約六個時辰。若采用我派設計之新式線型——”他指向一幅流線型、首尖尾闊的船圖，“並輔以基於數學測算的混合帆索係統結合硬帆與軟帆優勢，可根據風向靈活調整），預估可減少阻力三成以上，在中等側風條件下，可部分或完全替代纖夫，同樣航程，耗時有望縮短至四個時辰以內，人力節省過半。”
他隨即展示了小型水槽模擬測試的記錄數據，以及不同帆索角度的受力計算過程，密密麻麻的數字與圖形，讓習慣於定性描述的博士們有些眼花繚亂。
“其二，閘不暢。”林弈轉向第二冊，上麵是閘門結構與通行流程的詳細分析。“現有閘門多為老舊平板門，啟閉機構笨重，一次操作耗時近一炷香。且閘室設計不合理，船隻進出混亂，易發碰撞，進一步拖慢通行速度。”
他提出了改良閘門建議：“可設計‘人’字型或弧形閘門，利用水壓自密封，以滑輪組省力機構驅動，預估可將單次啟閉時間縮短三分之二。同時，製定‘定時、分向、編組’通行規則，輔以旗語指揮，可大幅提升閘口通過效率。此為根據三日觀測數據，模擬不同規則下的通行流量對比圖——”他展示了一張清晰的柱狀圖，改良後的方案流量幾乎是現有的兩倍。
通判大人的眼神徹底凝重起來，身體不自覺前傾。
“其三，物不流。”林弈翻開最厚的一冊，涉及碼頭搬運、倉儲管理、運輸調度。“目前碼頭搬運全憑人力肩扛手提，損耗率高，效率低。倉儲堆放無序，盤查困難。船隻調度無統一規劃，空載等待現象嚴重。”
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漕運物流管理流程”：包括推廣使用簡易杠杆吊裝設備基於之前演示的滑輪組原理）減少搬運損耗與人力；建立標準化貨棧與登記登記係統，便於盤查與管理；設立漕運調度中心，根據各閘口通行能力與船隻位置，提前規劃航行序列，減少擁堵與空載。他甚至給出了在不同吞吐量碼頭配備吊裝設備的成本估算，以及新流程下預計可降低的總體損耗率從一個驚人的數字降到了一個可接受的範圍）。
每一項建議，後麵都附有詳細的數據來源、測算過程、小型實驗驗證記錄，乃至與老船工、老吏員的訪談摘要作為佐證。邏輯之嚴密，考慮之周詳，數據之紮實，與“淩雲社”那充滿道德感卻空洞無物的方案相比，簡直雲泥之彆。
堂上一片寂靜。幾位博士麵麵相覷，他們或許不懂那些具體的計算和圖紙，但那撲麵而來的嚴謹與實證精神，以及方案中透露出的、真正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巨大潛力，讓他們無法等閒視之。
李瑾臉色煞白，他身後的“淩雲社”成員更是目瞪口呆。他們無法理解，也無法反駁，因為對方根本不在他們熟悉的道德文章領域內戰鬥，而是降維打擊般，用一個他們完全陌生的、由數據、模型和邏輯構築的世界，將他們的策論襯得如同孩童囈語。
通判大人猛地站起身，拿起林弈呈上的部分卷宗，快速翻閱著，手指甚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這船型數據從何而來？這閘門省力機構……還有這物流調度之法……詳實！太詳實了！若真能實現其十一，漕運效率必有大提升！”
他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弈，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林弈，你這些……格物之學，竟能至如此地步？！”
林弈躬身一禮，語氣依舊平靜：“回大人，此非學生一人之功，乃格物學派同仁，秉持‘實證、共享、濟世’之則，共同探尋所得。學問之道，本就源於天地萬物，用於國計民生。”
山長與其他博士聞言，神色複雜，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無需評議，高下已判。
當山長最終宣布，格物學派的《漕運增效革弊疏》被評定為本次實務策論大比最優，將擇日由他親自率領，麵呈巡撫大人時，整個明倫堂鴉雀無聲，隨即爆發出難以抑製的議論聲。
驚世方案，橫空出世。它以無可辯駁的專業與極致，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碾壓。格物之名，自此，不再僅限於穀倉一隅。
喜歡天命寒門請大家收藏：()天命寒門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