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城的喧囂與穀倉內蒸騰的朝氣,仿佛被無形的堤壩約束著,尚未能完全衝破地域的藩籬。然而,有些漣漪,一旦蕩開,便自有其穿透壁壘、遠播千裡的能力。格物學派與漕運新策的名聲,便在這樣的定律下,悄然越過了青州地界,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那片更為深邃、更為波瀾壯闊的水域——帝國的權力中心,京城,激起了幾圈看似微小、卻意義非凡的漣漪。
城南,漱石齋,那方清幽的小院內。蘇文正端坐於書案前,窗外竹影婆娑,映在他清瘦而平靜的臉上。他麵前鋪開的,並非經史子集,而是一封剛剛寫就、墨跡未乾的信函。收信人,是他在朝中為數不多、誌同道合的故友之一,如今在工部擔任要職的右侍郎,程敏。
筆鋒沉穩,字字千鈞。信中,他並未過多贅述林弈的出身,而是以極其客觀乃至激賞的筆觸,詳細描述了那場書院大比、那份《漕運增效革弊疏》的精妙之處,尤其是那“當堂驗證”所展現出的、迥異於空談的實證精神與解決實際問題的巨大潛力。他稱林弈“雖出身寒微,然胸有丘壑,學貫實理,其格物之學,非止工巧,實乃經世濟民之利器”,更將巡撫李文淵已決意試點之事一並告知。
“……此子如璞玉渾金,稍加雕琢,必成大器。其所倡格物之學,若能引導得法,或可為我朝掃除積弊、開創新局,注入一股鮮活之力。望兄台於京中,稍加留意,若有機會,或可延引一二,使其學不致埋沒於江湖之遠。”
封好火漆,交由那沉默精明的老仆以秘密渠道送出,蘇文正負手立於窗前,望著北方天際,目光悠遠。他能做的,已儘於此。剩下的,要看那少年自身的造化,以及京城那潭深水,能否容得下這條或許會攪動風雲的“潛龍”。
幾乎與此同時,關於江南漕運或將試行新法的消息,也通過官府的邸報、往來的商旅、以及各方勢力的眼線,傳入了京城。
紫禁城巍峨的宮牆之內,權力在此彙聚、碰撞。消息最先在工部、戶部等事務衙門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討論。
“江南巡撫李文淵,欲試新漕船?據聞是一幫書生鼓搗出來的?”工部衙署內,一位主事拿著抄錄的邸報摘要,語氣帶著幾分難以置信。
“豈止是書生,聽聞是個叫什麼‘格物學派’的寒門學子弄的,還當眾用模型演示過,效果驚人。”另一位消息靈通的員外郎低聲道。
“模型?演示?嘩眾取寵罷了吧?漕運何其複雜,豈是兒戲!”立刻有保守的官員嗤之以鼻。
“卻也未必,”一位較為開明的郎中沉吟道,“若其所言數據、原理為真,確有可能提升效率。李文淵並非莽撞之人,他既敢試點,必有幾分把握。”
而在戶部,掌管錢糧度支的官員們,則更關注那方案中提及的“降低損耗”、“提升運力”可能帶來的實際效益。哪怕隻是微小的提升,對於龐大的漕運體係而言,都意味著巨額的錢糧節省。
這些議論,如同細微的水流,最終彙入了一些更高層級的耳中。
京城西苑,一處較為僻靜的宮殿書房內。一位年約二十、麵容俊朗、眉宇間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思索之色的年輕皇子,正聽著身旁一位身著便服、氣質精乾的幕僚低聲稟報。這位皇子,乃是當朝三皇子,趙王蕭景琰,其母妃出身不高,但他本人卻以勤奮好學、尤其關注農桑水利等實務而在一眾皇子中顯得頗為獨特。
“……殿下,江南傳來的消息便是如此。那‘格物學派’及其首領林弈,如今在青州風頭無兩。其所提漕運新策,依卑職淺見,其中蘊含的‘以數算定規製,以實證驗真偽’的思路,確乎新穎且務實,非同一般書生空論。”
蕭景琰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玉玨,眼中閃過一絲興趣:“格物……致知。能將聖賢道理,落於漕船閘門之上,此人倒是有趣。可知其師承?”
“回殿下,據查,似無顯赫師承,乃寒門自學,偶得周文淵大人些許指點。其學問路徑,與當今主流頗異。”
“寒門……自學……”蕭景琰喃喃道,目光變得深邃,“能得蘇師蘇文正)與李巡撫同時看重,必有不凡之處。持續留意,若有其新作或動向,及時報我。”
“是。”
京城的目光,帶著好奇、審視、期待,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警惕,已然投向了南方那個名叫林弈的年輕學子身上。這目光雖未形成實質的力量,卻已為某種可能性,悄然打開了一扇窗。
就在格物學堂眾人仍沉浸在試點獲批的喜悅、並緊鑼密鼓地籌備具體方案細節之時,一騎快馬,風塵仆仆地抵達了青州府城。騎士未去府衙,也未往書院,而是徑直尋到了西郊那座如今已名聲在外的穀倉。
來人身著不起眼的青灰色勁裝,舉止乾練,他將一份密封嚴實、以火漆封緘的函件,親手交到了正在與張承等人商議事情的林弈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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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京中來函,請親啟。”
林弈微感詫異,接過函件。入手是頗為考究的硬質紙張。他小心拆開火漆,抽出裡麵的信箋。信紙頂端,印著一個古樸大氣的徽記,似龍非龍,似雲非雲。內容簡潔而有力:
“林弈先生台鑒:
聞先生倡格物實學,澤被一方,名動東南。今有京城‘菁英會’,乃四方才俊切磋學問、砥礪思想之盛會。素仰先生才學,特奉邀函,誠邀先生撥冗赴京,一會群英,共論天下事。
靜候佳音。
菁英會謹啟”
落款處,依舊是那個神秘的徽記,並無具體人名。
“菁英會?”張承湊過來看了一眼,茫然搖頭,“沒聽說過啊。”
劉文遠卻是臉色微變,低聲道:“我……我仿佛聽家父提起過,似乎是京城一個極其隱秘高端的圈子,非顯貴名流、絕世之才不得入內……據說,背後隱約有皇室成員的影子……”
林弈握著這封突如其來的邀請函,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細膩的紋理。他抬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穀倉的屋頂,望向了那遙遠而陌生的北方。
青州的舞台,已然足夠廣闊。但這封來自京城的邀請函,卻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為他,也為格物學派,指向了一個更為恢弘、也必然更加波瀾雲詭的——
帝國權力中心。
下一個舞台,將是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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