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青州，一路北上。車馬輾轉，風塵仆仆，越往北行，地勢愈發開闊平坦，官道也愈發寬闊筆直，往來車馬如織，商隊絡繹不絕，空氣中仿佛都彌漫著一種不同於南方的、更為乾冽而緊張的氣息。當那巍峨連綿、如同巨龍盤踞的灰色城牆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的林弈，心中也不由為之一震。
京城。
這兩個字所承載的重量，遠非青州府城可比。它不僅是帝國的行政中樞，更是權力、財富、文化與無數野心交織碰撞的巨大旋渦。
穿過那需要仰望才見頂端的城門洞，喧囂與壓迫感便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將人淹沒。筆直如矢的天街仿佛直通天際，寬度足以容納數十騎並行，青石板路麵被無數車轍馬蹄磨得光滑如鏡。兩側店鋪鱗次櫛比，飛簷鬥拱，朱漆彩繪，極儘奢華。叫賣聲、馬蹄聲、車輪碾過石板的隆隆聲、各色口音的交談聲，混雜成一片沸騰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背景音。
空氣中不再是青州那種帶著水汽與泥土的清新，而是混合著香料、脂粉、皮革、牲畜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龐大人口聚集地的複雜氣味。行人摩肩接踵，衣著光鮮者乘坐著裝飾華麗的馬車或轎輦，前呼後擁，氣派非凡；尋常百姓則步履匆匆，神色間帶著一種在天子腳下討生活特有的謹慎與精明。隨處可見身著各色官服、步履匆匆的官吏，以及操著不同口音、顯然來自帝國各地的士子商賈。
“我的娘誒……”張承瞪大了眼睛，看著街邊一座三層樓高、門口站著魁梧護衛的酒樓，忍不住咂舌，“這京城，也……也太大了點！”
劉文遠也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著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震撼：“規製森嚴，氣象萬千，果然非是地方可比。”
就連一向沉穩的趙友直和機靈的錢多寶，此刻也顯得有些目眩神迷，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弈身後，生怕在這人潮中走散。韓齊更是緊緊抱著裝有重要文稿的書箱，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林弈沉默地走著，目光平靜地掃過這帝都的繁華景象。他看到了那遠超青州的繁華，也感受到了那無處不在的、無形的規矩與等級。街麵上巡城的兵丁裝備精良，眼神銳利，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那些高門大戶的門前，石獅子猙獰，門楣高聳，家丁肅立，仿佛一道道無形的界限，將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在這裡，權力與地位的差距，被放大到了極致。
按照“菁英會”邀函上的地址，他們幾經詢問，終於在天街附近的一條相對安靜的胡同裡，找到了一處名為“清源會館”的落腳點。會館門麵不算特彆顯赫，但頗為清雅乾淨，顯然是專門接待有一定身份卻又非頂級權貴的士子或官員之所。查驗過邀函和路引後，會館管事態度不算熱情，卻也規矩地將他們引至後院一處僻靜的小院安置。
小院名為“竹韻”，內有數間客房，陳設簡單卻潔淨，與京城的奢華格格不入，倒也合了林弈等人的心意。一路舟車勞頓，眾人皆是疲憊，匆匆安頓好行李，正準備稍事歇息，商議後續行程。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叩門聲，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篤定。
張承以為是會館夥計，上前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一位身著藏青色綢衫、麵容清瘦、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文士。他麵帶微笑，眼神卻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拱手道：“敢問，哪位是青州來的林弈，林公子？”
林弈聞聲走出房門，打量了一下來人，心中微凜。此人氣度從容，不像尋常仆役，衣著料子也屬上乘。“在下便是林弈，不知先生是？”
那文士笑容可掬，再次拱手：“鄙人姓柳，單名一個‘彥’字，現於英國公府上忝為清客。聽聞林公子才學出眾，格物之名遠播，今日初抵京城，特奉我家公爺之命，前來拜會，聊表地主之誼。”
英國公府上的清客！
張承等人聞言，臉色皆是一變。英國公，乃是世襲罔替的頂級勳貴，權勢熏天！他們剛到京城，腳跟還未站穩，這等龐然大物府上的人，為何會如此迅速地找上門來？
林弈心中亦是警鈴大作，麵上卻不動聲色，還禮道：“原來是柳先生，失敬。林某一介寒儒，初來乍到，何德何能，竟勞動英國公掛念，實在惶恐。”
柳彥嗬嗬一笑，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小院內的陳設與張承等人略帶戒備的神情，語氣依舊溫和，話語卻綿裡藏針：“林公子過謙了。公子於青州之事，京城亦有耳聞。格物實學，驚才絕豔，連巡撫李大人都青睞有加，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家公爺素來愛才，尤喜結交青年俊彥，聽聞公子抵京，故命柳某前來探望。不知公子此次入京，所為何事？若有需要相助之處，英國公府或可略儘綿薄之力。”
他話語聽起來客氣，實則充滿了試探。意在打聽林弈入京的真實目的，以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勢力，甚至隱隱有招攬之意。
林弈心念電轉，知道在這天子腳下，一言一行都需萬分謹慎。他微微一笑，語氣謙遜卻滴水不漏：“勞柳先生與國公爺動問，林某汗顏。此次入京，乃是應友人之邀，遊學訪友，增長見聞。格物之學，不過微末小道，不敢當先生如此謬讚。國公爺厚意，林某心領，然初來乍到，諸事未定，豈敢貿然叨擾？”
他既未透露“菁英會”之事，也婉拒了對方的“好意”，將姿態放得極低。
柳彥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的笑容不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林公子少年老成，謹慎持重，果然名不虛傳。既如此，柳某便不打擾公子休息了。日後若在京城有何難處，可隨時至英國公府尋我。”
說罷，他再次拱手，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弈一眼，轉身飄然而去。
院門重新關上，小院內一片寂靜。
張承忍不住低聲道：“英國公府……他們消息也太靈通了！我們剛住下，人就到了！”
劉文遠麵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怕是這京城的水，比我們想的還要深，還要渾。”
林弈站在院中，望著柳彥離去的方向，目光沉靜如水。
天子腳下，果然非是等閒之地。這試探，僅僅隻是開始。前方的路，注定步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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