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水深,在英國公府清客登門的那一刻,便已初現端倪。林弈深知,在這權力交織的旋渦中心,僅憑一腔熱血與格物之學,遠遠不夠。他需遵循這裡的規則,哪怕隻是表麵上的規則。而科舉士子抵達京城後,拜會本次會試的主考官——座師,便是這規則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本次會試主考官,乃是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徐階。徐閣老位高權重,是朝中清流領袖之一,學問淵博,為人以持重端方著稱,雖非革新派,卻也重視實務。
備下一份不算豐厚卻也合乎禮數的青州土儀主要是些新出的“格物紙”與地方風物),林弈換上了一身稍顯體麵、卻依舊難掩樸素的青色直裰,依照規矩,遞上名帖,在徐府門房外靜候。
徐府位於京城西城,雖不及英國公府那般顯赫張揚,但門庭深邃,自有一股沉澱下來的威儀。往來之人皆步履輕緩,神色恭謹。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才有管家模樣的人出來,引著林弈穿過幾重庭院,來到一間書房外。
“老爺在書房等候,林公子請。”管家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規矩。
林弈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內陳設古樸,四壁皆是書架,典籍林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檀香。一位身著常服、年約六旬、麵容清臒、目光溫和中透著睿智的老者,正坐於書案之後,手持一卷書,見他進來,便放下書卷,含笑望來。這便是當朝閣老,徐階。
“學生林弈,拜見座師大人。”林弈依足禮數,趨步上前,躬身長揖。
“不必多禮,坐吧。”徐階聲音溫和,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待林弈謹慎落座後,他目光在林弈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早聞青州出了一位少年英才,書院大比,漕運新策,做得很好。李文淵在給我的信中也對你讚譽有加。”
“座師謬讚,學生愧不敢當。不過是偶有所得,賴眾人之力,方有小成。”林弈態度謙遜,應對得體。
徐階撫須,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不居功,不矜伐,很好。你那份漕運策論,老夫也看過抄本。其中數算之精,考量之詳,尤其那‘實證’之法,確令人耳目一新。能於經義之外,另辟蹊徑,探求實務之道,此心可嘉。”
他話鋒隨即一轉,語氣雖依舊平和,卻多了幾分凝重:“然,林弈啊,你可知,你這‘格物學派’之名,如今在這京城之中,已是毀譽參半?”
林弈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恭聲道:“學生不知,請座師明示。”
徐階端起茶杯,輕輕撥動茶沫,似在斟酌言辭:“欣賞者,如李文淵,如工部幾位官員,認為你所倡之學,能補經義之不足,切中實務要害,乃經世濟民之良方。蘇文正前些時日,亦有信來,對你亦是期許甚深。”
他提到蘇文正,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林弈一眼,顯然已知曉蘇文正與林弈的關聯。
“然,”徐階放下茶杯,聲音低沉了幾分,“非議者,亦不在少數。於一些守舊清流看來,你等重‘器’而輕‘道’,崇‘術’而忘‘本’,將聖賢之學與工匠之技混為一談,乃是舍本逐末,動搖國本之舉。更有甚者,斥之為‘異端’,言其惑亂人心,壞天下學子向道之誌。”
書房內一時寂靜,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徐階的目光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長輩對後輩的告誡:“京城不比青州,此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一言一行,皆在聚光燈下。你‘格物’之名既已傳開,殿試之上,必有目光聚焦於你。屆時,無論策問題目為何,你之應對,皆會被放大檢視。”
他頓了頓,語重心長:“老夫知你胸有抱負,誌在濟世。然,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殿試乃天子親策,關乎你之前程,亦關乎你學派之存續。當謹言慎行,於‘格物’與‘經義’之間,需把握好分寸。鋒芒過露,恐招致無妄之災;一味藏拙,又非你之本性。其中尺度,你好自斟酌。”
這番話,可謂推心置腹。既點明了林弈在京城已然成為輿論焦點的處境,也暗示了殿試之上可能麵臨的刁難與風險,更提醒他需在堅持己見與順應時勢之間找到平衡。
林弈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學生謹記座師教誨!定當慎思明辨,不負座師提點之恩。”
徐階微微頷首,臉上重新露出溫和的笑意:“嗯,明白就好。你之才學,老夫是看好的。望你好生準備,於殿試之上,既能展露才華,亦能保全自身。去吧。”
“學生告退。”
退出徐府書房,走在回清源會館的路上,林弈的心情比來時更為沉重。徐階的提醒,證實了他之前的預感。格物學派在京城,並非一片坦途,欣賞與敵意並存,機遇與風險同在。殿試,已不僅僅是一場考試,更是一場關乎學派命運與自身前途的博弈。
京城的天空,依舊高遠,卻仿佛有無形的網,正在緩緩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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