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沉香嫋嫋。
九龍盤踞的禦座之上,當今天子微闔著眼,指尖在扶手的螭龍雕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冕旒垂下的玉珠輕微晃動,遮住了他眼底深處一絲難以掩藏的疲憊與失望。
殿試已進行過半。
丹墀之下,一名身著嶄新藍色貢士服、麵容緊張的年輕士子,正躬身垂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誦讀著他的策論答卷:
“……是故,陛下若欲解北地之困,首在……首在減免三年賦稅,與民休息,則民心安,天下定……”
禦座上的皇帝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連指尖敲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又來了。
減免賦稅。
這已是今日第七個提出此策的貢士。仿佛“減免賦稅”四字成了應對一切天災人禍的萬靈丹,張口即來,毫不考慮國庫空虛、邊餉吃緊的現實。北地旱蝗,流民數十萬,若儘數免稅,朝廷拿什麼去賑濟?拿什麼去維持龐大的軍費開支?
那士子並未察覺天子的不耐,兀自沉浸在慷慨激昂的陳述中:“……其次,當命各地州縣設壇祈雨,陛下亦當親赴天壇,以至誠感動上蒼,則甘霖必降,蝗禍自消……”
皇帝的眼皮徹底耷拉下去,幾乎要閉上。
祈雨。
若誠心祈禱便能解決旱情,曆代君王又何須為旱災焦頭爛額?他將目光微微移開,望向殿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漢白玉廣場,心中一片煩悶。
“……再者,需嚴飭地方吏治,選派清正廉明之乾吏,前往災區,督察錢糧發放,杜絕貪墨,使陛下仁政,真正惠及黎民……”
整飭吏治。
皇帝嘴角勾起一絲微冷的弧度。這話自是沒錯,放之四海而皆準。可如何整飭?如何選拔?如何杜絕?空泛的口號,毫無新意的老生常談。這些經由層層科舉選拔上來的“精英”,文章錦繡,辭藻華美,引經據典頭頭是道,可一旦涉及具體實務,便如同隔靴搔癢,儘是人雲亦雲之論。
那藍衣士子終於誦讀完畢,額角已沁出細密的汗珠。他伏地叩首,等待著天子的垂詢或點評。
殿內一片寂靜。
隻有銅鶴香爐口鼻中逸出的青煙,還在無聲地繚繞。
侍立在側的秉筆太監輕輕咳嗽了一聲。
皇帝這才仿佛被驚醒,抬起眼皮,懶懶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嗯,知道了。用心了。退下吧。”
沒有點評,沒有追問,甚至連一句象征性的勉勵都欠奉。
那士子臉上血色瞬間褪去,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與失落,卻不敢多言,隻能再次叩首,戰戰兢兢地退回到班列之中,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接下來上前的幾位貢士,其策論內容大同小異。
無非是將“減免賦稅”、“祈禱上天”、“整飭吏治”這老三樣,用不同的文字排列組合,加以修飾點綴。有的在“減免賦稅”前加上“酌情”、“量力而行”;有的在“祈禱上天”後補充“輔以人工驅蝗”;有的在“整飭吏治”外,加上“鼓勵鄉紳富戶捐輸”……看似略有不同,實則換湯不換藥,核心思路依舊是因循守舊,毫無破局之膽魄與創新之見識。
殿內的氣氛愈發沉悶。
列班的朝臣們,有的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有的則微微蹙眉,顯然也對這千篇一律的策論感到乏味;更有幾位目光銳利的老臣,視線在剩餘尚未奏對的貢士身上掃過,帶著審視與不易察覺的期待。
皇帝靠在禦座上,姿態看似放鬆,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略顯急促的呼吸,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焦躁。他登基至今,夙興夜寐,自問算得上勤政,所求不過是國泰民安,選拔真才實學之輩,共扶社稷。可眼前這些即將成為“天子門生”的貢士,他們的見解,他們的格局,實在讓他難以感到振奮。
難道滿朝朱紫,未來棟梁,竟無一人能跳出這窠臼,提出些切實可行、甚至僅僅是讓人耳目一新的方略嗎?
他接過太監奉上的參茶,抿了一口,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化不開胸中的滯澀。目光掠過殿下那些或緊張、或激動、或努力維持鎮定的年輕麵孔,最終,落在一個站在後排,身形挺拔、麵容沉靜的青衫貢士身上。
那青年微垂著眼簾,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凝思,與周遭或忐忑或亢奮的同儕相比,顯得過於平靜了些。
皇帝記得這個名字,林弈。縣試、府試、院試皆高居榜首,連中三元,在京城也已小有名氣。學政周文淵離京前,似乎也曾對此子有所期許。
他會說出些什麼?是重複這令人昏昏欲睡的庸常之論,還是……
皇帝放下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的速度,悄然加快了幾分。
殿內,又一位貢士開始了他的陳奏,聲音洪亮,依舊圍繞著“寬仁”、“德政”、“感化”展開。
陽光透過高窗,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時光在香霧與陳詞濫調中,仿佛凝滯不前。
真正的驚雷,似乎還在雲層之後,蓄勢待發。
而庸常之論,仍在繼續。皇帝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將那份幾乎要溢於言表的失望,更深地藏進了冕旒的陰影之下。
他知道,真正的好戲,或許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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