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關於“動了多少人奶酪”、“觸動多少祖製綱常”的問話,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瞬間在金鑾殿內激蕩起無聲的巨浪。這已非單純策問,而是直指變革阻力的誅心之問!無數道目光,或擔憂,或幸災樂禍,或純粹審視,儘數釘在林弈身上,要看他如何應對這涉及利益格局的致命詰問。
然而,林弈依舊平靜。他並未被這政治層麵的尖銳問題嚇退,反而微微抬首,目光清正地迎向那冕旒之後深邃的眼眸,聲音依舊沉穩:
“陛下聖明,洞悉幽微。然學生以為,世間萬物,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祖製綱常,乃前人智慧結晶,吾輩當敬當守。然,若時移世易,舊法已不足以解新困,當此之時,是墨守成規,坐視社稷傾頹,還是因時製宜,勇於革故鼎新?”
他沒有直接回答“動了誰的奶酪”,而是先站在更高的“變通”哲學層麵,為自身的建言確立了合理性。這番不卑不亢的反問,讓幾位守舊老臣臉色微變,卻也讓一些務實派微微頷首。
皇帝不置可否,隻從鼻子裡輕輕“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林弈心領神會,知道空談道理無用,必須將複雜的道理掰開揉碎,讓對方真正理解。他話鋒一轉,用上了更為淺顯的比喻:
“陛下,學生嘗聞民間有‘借雞生蛋’之說。農家貧苦,無錢購雞雛,便向鄰家富戶借得母雞數隻,約定所生雞蛋,富戶得其七,農家得其三。待孵出小雞,長大再生蛋,循環往複,不過一二年,貧農家亦可有自家雞群。朝廷發行這‘水利債券’,其理相通。”
他頓了頓,見皇帝目光微凝,似乎在思索,便繼續深入:
“朝廷如同那貧農,欲興水利這‘孵蛋之業’,卻苦無‘雞雛’本金)。而天下商賈富戶,家中積有餘財,如同那‘富戶’,有‘母雞’卻未必隻隻都能下蛋資金閒置)。債券之策,便是朝廷以其信譽作保,向‘富戶’們‘借雞’融資),言明此‘雞’所生之‘蛋’工程收益),朝廷得其大利穩固江山、增加稅基),而出資者得其小利利息)。待‘雞群’繁盛水利建成,國力增強),朝廷自然有能力、也有信譽償還當初所借之‘雞’。此非巧取豪奪,實為互利共生,將閒置之‘雞’,化為繁衍之種,壯大的是整個‘村落’國家)的生機。”
一番“借雞生蛋”的比喻,將複雜的金融借貸和國家投資原理,說得生動形象,通俗易懂。連一些原本對“債券”一詞深感抵觸的武將,都似乎聽明白了些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皇帝手指輕輕敲擊扶手,終於再次開口,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審視:“比喻倒是巧妙。然,你如何能保證,借來的‘雞’一定能生下‘蛋’?若遇災年,‘雞’病死了,或是根本不下蛋,又當如何?屆時,不僅無蛋可收,還要賠上‘富戶’的‘雞’,朝廷信譽,豈不蕩然無存?”
這依舊是風險問題,但問得更具體了。
林弈從容應答:“陛下所慮極是。故而這‘借雞’之前,需有‘選雞’之明。並非所有水利工程都適合發行債券。當優先選取那些地理位置關鍵、效益測算清晰、成功概率極高的項目。譬如,疏通一條淤塞多年、但一旦疏通便可灌溉萬頃良田的主河道。此等工程,如同挑選那膘肥體壯、正值盛年的‘母雞’,其下蛋之能,十拿九穩。”
“再者,”他引入了一個更關鍵的概念,“亦不可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朝廷可同時規劃數個小、中、大型水利項目,分彆評估,分期、分批發行債券。即便其中一兩個項目因故失利,猶如一兩隻‘母雞’病倒,但其他項目成功所產生的效益,足以覆蓋損失,並仍有盈餘。此乃‘風險分散’之理,如同農家不會隻靠一隻雞下蛋過日子一般。”
“風險分散……”皇帝喃喃重複著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個樸素的道理,用在國家大事上,卻顯得如此新穎而有效。
林弈見時機成熟,決定給出更具衝擊力的實證。他微微提高聲量,拋出了準備已久的“數據”:
“陛下,學生並非空口妄言。臣在清河縣時,曾詳細查閱地方誌,並實地走訪測算。本朝初年,曾耗費巨資,動用民夫十萬,曆時三載,方修成清河一段三十裡堤防,當時耗銀約十五萬兩。而若采用臣所言‘以工代賑’結合‘債券籌資’之策,招募流民,以工錢激勵其效,臣粗略估算,同樣工程,工期可縮短近半,而實際國庫支出,或許不足五萬兩!其餘款項,皆可由債券募集,待日後漕運暢通,商稅增加,從容償還。此乃‘四兩撥千斤’之效!”
他刻意用了對比鮮明的數字和“四兩撥千斤”這種形象的說法,將抽象的經濟杠杆原理,變成了觸手可及的利益算計。
“四兩撥千斤……”皇帝再次重複,這一次,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震動。他身為帝王,太清楚國庫空虛的窘迫,太明白“省錢”和“辦成事”有多麼重要。林弈描繪的這幅圖景,不僅解決了眼前的災荒和流民問題,更指向了一種全新的、更具效率的治國理政模式!
殿內鴉雀無聲。
先前所有的質疑、所有的輕視,在這一連串環環相扣、既有高度又有深度,既講道理又擺數據的奏隊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知識的力量,思維的鋒芒,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儘致。這不是狡辯,不是空談,而是建立在嚴密邏輯和務實考察基礎上的智慧碾壓,其對象,赫然是這帝國的主宰!
皇帝久久凝視著林弈,那目光複雜無比,有驚歎,有欣賞,有深思,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
他終於緩緩站起身。
這一舉動,讓所有大臣心頭狂震!天子在殿試之中起身,這是極其罕見的殊榮!
皇帝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隻落在林弈一人身上,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力量,回蕩在寂靜的金鑾殿中:
“林弈,朕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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