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寅時三刻,晨光未曦。
京城德勝門外,旌旗招展,甲胄森然。欽差正使、都察院左都禦史楊漣端坐於一輛裝飾樸素的青篷馬車之中,麵容沉靜,不怒自威。前後各有數十名精銳京營騎兵護衛,儀仗雖不算極其煊赫,但那代表皇權的節旄與尚方劍,卻讓這支隊伍籠罩著一層肅殺而沉重的氣息。
林弈一身便於騎馬的青灰色勁裝,外罩半舊披風,與幾位欽差行轅的屬官、文書一同,騎馬隨行在隊伍中後段。他最後回望了一眼在晨曦中顯得巍峨而沉默的京城輪廓,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這裡有他鯉魚躍龍門的榮耀,有翰林院書齋的沉寂與暗流,有蘇老的諄諄告誡,也有《格物新編》引發的思想漣漪。如今,他要暫時離開這個權力的中心與文化的旋渦,奔赴那片被旱魃與蝗災肆虐的土地。
張承、趙友直等幾位在京的寒門友人,早早便等在城外長亭,為他送行。沒有過多言語,隻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充滿了期盼與擔憂。
“林兄,保重!”
“北地艱苦,萬事小心!”
“等你凱旋!”
林弈一一拱手還禮,目光堅定:“諸位在京亦需珍重,待我歸來,再把酒言歡。”
他沒有驚動更多人,蘇老與周師那裡,已於前一日秘密辭行,得了許多寶貴的提點。至於翰林院的同僚……他淡淡一笑,那些或嫉妒或審視的目光,此刻已顯得遙遠。
隊伍緩緩啟動,沿著北上的官道前行。馬蹄踏在堅實的黃土路上,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林弈收斂心神,開始在心中反複推敲此行的方略。“以工代賑”是他策論的核心,但真正實施起來,招募流民的組織、工錢糧食的調配、工程項目的選擇、地方官吏的配合……千頭萬緒,無一不是難關。他知道,楊漣這位以剛直著稱的上司,絕不會因他是狀元或是皇帝指派就輕易采納他的建議,一切都需要用實實在在的成效來說話。
這既是將理論付諸實踐的寶貴機會,也是一場不容有失的嚴峻考驗。
隊伍行出約莫二十裡,在一處驛站在進行短暫休整、更換馬匹之時,一名作尋常商販打扮的精乾漢子,悄無聲息地靠近林弈,迅速將一個蠟封的小竹筒塞入他手中,低語一句“殿下吩咐,務必親閱”,隨即混入人流消失不見。
林弈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將竹筒納入袖中。直到隊伍再次啟程,騎行在相對空曠的官道上,他才借故稍稍落後,避開旁人視線,捏碎蠟封,取出了裡麵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並非三皇子李璟親筆,但內容卻讓他瞬間脊背發涼——
“北地官場,盤根錯節,尤以河東道為甚。布政使崔文瀚,表麵清廉,實則與地方豪強、漕運把頭牽連甚深,曆年賑災錢糧,多有‘漂沒’。其婿乃吏部侍郎門生。另有傳聞,去歲朝廷撥付部分治蝗專款,最終用於‘采買’之高價藥粉,多為其親信商號所出,效微而價昂。楊公剛正,然初至之地,恐難察其奸。君當慎之,明察暗訪,證據為先。切切。”
沒有落款,但信息量巨大!
林弈指尖微微發涼,迅速將紙條揉碎,任由碎屑隨風飄散。他目光投向北方陰沉的天際線,心頭仿佛壓上了一塊巨石。
三皇子這封密信,無疑是一份“投名狀”式的示好,將北地官場最隱秘的膿瘡指給了他看。這證實了他之前的某些猜測,也讓他對此行的凶險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他麵臨的,不僅僅是天災,更是人禍!
那些蛀蟲,正趴在國家與災民的骸骨上吸血。自己的“以工代賑”之策,觸及的不僅是工程本身,更是要打破這些人賴以中飽私囊的舊有模式!可以想見,推行過程中,將會有多少無形的阻礙、陽奉陰違,甚至惡意的破壞與構陷!
楊漣能擋住明槍,但這些來自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暗箭,防不勝防。
皇帝的期待,三皇子的“好意”,北地災民的期盼,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磨刀霍霍的既得利益者……所有的壓力,在這一刻,如同洶湧的暗流,彙聚到他這個小小的翰林修撰身上。
他深吸一口帶著塵土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害怕與退縮都無濟於事。
既然踏上了這條路,便隻能前行。
他將目光從遠方收回,變得銳利而堅定。腦海中,《格物新編》裡的條條框框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貼近現實。他需要更縝密的計劃,更靈活的手段,以及……更堅強的神經。
“顧問”之職,或許比他想象的,能做的事情更多。
隊伍繼續向北,車輪滾滾,碾過乾燥的土地,也碾過無數雙在暗處窺探的眼睛。
林弈端坐馬背,身影在初夏的陽光下,被拉得很長。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從離開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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