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府行轅內的喧囂與宴飲，未能磨滅林弈心中的焦灼。他知道，若繼續困守於此，聽任那套官僚流程消磨時光，此行必將無功而返。在又一次向楊漣呈遞簡化流程的文書未獲明確回應後，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不再等待。
憑借其“顧問”的身份以及些許狀元的餘威，他從欽差行轅的隨行人員中，挑選了兩名年輕、尚未被官場習氣完全浸染、且對《格物新編》思想流露出興趣的低階書吏。一人名叫陳實，出身匠戶，略通算學；另一人叫李文，家境貧寒，做事踏實。
“隨我出去走走，看看真實的情形。”林弈沒有過多解釋，隻簡單交代了一句。
三人避開地方官員的耳目，換上便於行動的布衣，騎著駑馬，帶著簡易的測量工具、大量空白的表格紙和炭筆，悄然離開了平陽府城，直奔河東道災情最嚴重的幾個鄉村——這些信息，是他從地方呈報的文書中，通過交叉比對不同來源數據的矛盾之處，初步判斷出來的。
他們不再去那些被安排好的、靠近官道的“樣板”村落，而是專往偏僻難行、據說已十室九空的地方鑽。
眼前的景象，遠比在官道上遠觀更為觸目驚心。
殘破的土坯房大多已無人煙，乾涸的河床裸露著猙獰的河床石，田野裡看不到半點綠色，隻有龜裂的黃土和零星枯死的秸稈。偶爾遇到尚未離開的災民，個個瘦骨嶙峋，眼神空洞，蜷縮在勉強能遮風避雨的殘垣斷壁下，靠著不知從哪裡尋來的草根樹皮乃至觀音土苟延殘喘。
林弈強忍著心中的悲憤，開始了他的工作。
他不再依賴地方官員那套含糊其辭、充滿水分的彙報，而是采用了全新的方法——實地調查與數據統計。
他親自設計了幾種簡易的表格：
《災情統計表》：記錄各村現存戶數、人口分男女老幼）、已死亡或逃離人口、現存可居住房屋、牲畜存欄幾乎為零）、主要財產損失等。
《物資需求表》：詳細記錄當前最急需的物資種類如糧食、藥品、種子、農具）、數量，以及獲取方式需賑濟或可憑勞力換取）。
《勞力資源表》：統計村中尚有勞動能力的人口按年齡、性彆、身體狀況粗略分級），及其可能掌握的技能如木工、泥瓦、耕種等）。
陳實和李文起初有些茫然，但在林弈的耐心講解和示範下，很快掌握了方法。他們三人分頭行動，深入每一個還能找到人的村落和臨時聚集點，一戶戶走訪，一條條詢問，將得到的信息仔細填入表格。他們用步測、繩測估算土地麵積和距離，用簡易天平林弈出發前特意準備）稱量災民手中那點可憐的“存糧”。
這個過程極其艱苦，常常一天也走訪不了幾個村落，還要麵對災民起初的警惕與不信任。但林弈堅持用平等的態度、耐心的解釋和偶爾拿出自帶的乾糧分享，逐漸贏得了些許信任。
數據，開始一點點積累起來。
與地方官上報的“災民約數”、“田畝受損大半”、“急需朝廷賑濟”等模糊描述不同，林弈手中的表格，呈現出的是一幅幅具體到個位數、清晰到觸目驚心的圖景：
某村，上報災民一百二十戶，實存僅六十七戶，人口從上報的六百餘銳減至二百九十三人，其中青壯勞力不足五十。
急需糧食，並非籠統的“大糧”，而是根據現存人口與身體狀況，精確計算出至少需要粟米xx石方可支撐至秋收如果能有收成的話）。
可用勞力也並非沒有，許多麵黃肌瘦的災民，眼中仍存有對活下去的渴望，隻要給予希望和合理的報酬，他們願意付出勞動。
現代調研方法論的威力，在這片被模糊治理和謊言籠罩的土地上，初露鋒芒。
十日後，林弈三人風塵仆仆地返回平陽府行轅，帶回了厚厚一疊填滿了數據的表格。他們顧不上休息，立刻投入數據的彙總與分析。
當林弈將精心整理後的、關於平陽府下屬三個受災最重縣域的彙總數據，與河東道布政使崔文瀚此前呈報給欽差楊漣的官方文書並排放在一起時，一個巨大的、令人無法忽視的差距，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崔文瀚上報的災民總數，與林弈實地統計核實的數據相比，虛報了近三成！其中，一個縣甚至虛報了近四成半！
這意味著，有大量根本不存在的“災民”，在消耗著朝廷本就不足的賑濟錢糧！也意味著，真實的災情，比官方彙報的要更為嚴峻，那些被“消失”的災民，其命運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在物資需求和勞力統計上，官方文書更是籠統模糊，與林弈這邊具體到村落、分類清晰的數據形成天壤之彆。
“三成……近三成的差距！”陳實看著最終核算出的數字，手都有些發抖，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
李文也麵色凝重：“這……這虛報的人口，對應的錢糧，流向了何處？”
林弈目光冰冷地注視著那些數據，心中已然明了。這不僅僅是簡單的誇大災情以求更多撥款，這背後，是一個係統性的、上下其手的貪腐鏈條！三皇子密信中所提及的“漂沒”，此刻在這些冰冷的數據麵前，得到了初步的印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現在，還不是憤怒的時候。
他將所有原始表格、彙總數據以及對比分析，重新整理抄錄，形成一份條理清晰、證據確鑿的調查報告。
這一次，他手中握有的，不再是空泛的理論和建議，而是數據的力量！
他要知道，麵對這鐵一般的事實，那位以剛直著稱的楊漣禦史，將如何決斷。
這份報告呈遞上去，必將在這看似平靜的欽差行轅與河東道官場，投下一顆重磅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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