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一年開春的第一次大朝會,注定要載入史冊。
吏部尚書剛念完待補缺的七個州縣,滿朝朱紫便暗流湧動——江南富庶的蘇常二府、漕運樞紐淮安州,個個都是鍍金的寶缺。幾位皇子門人已悄悄交換眼色,盤算著如何瓜分這些肥肉。
“臣,請旨外放。”
清朗聲音響起時,連禦座上的老皇帝都微微前傾。隻見林弈手持玉笏出列,青袍在滿殿緋紫間如修竹獨立。
“講。”皇帝指尖輕叩龍椅。
“臣願往山北縣,任知縣。”
刹那間,紫宸殿靜得能聽見銅鶴香爐吐納的聲響。老尚書以為自己耳背,顫聲問:“林侍講說的是...哪個山北?”
“太原府轄下,呂梁山中,稅賦完成不足三成的山北縣。”
轟然一聲,朝堂炸開。幾位老臣連連搖頭,都察院有人冷笑出聲,連素來沉穩的楊廷和都皺緊眉頭。那可是個連流放犯人都要繞道走的地方——山匪比百姓多,餓殍比炊煙多,近十年來五任縣令,兩個橫死任上,三個掛印逃亡。
“林愛卿,”皇帝聲音沉緩,“山北縣去年賦稅完成幾何?”
“二十九成七分。”林弈答得精準,“但臣查過黃冊,該縣在冊田畝數與實際地形嚴重不符。若重新清丈,稅基可增三倍。”
“你可知前任縣令怎麼死的?”兵部尚書忍不住插話,“被山匪剁成肉泥喂了野狗!”
“正因如此,才需根治。”林弈從袖中取出自繪的《山北縣情勢圖》,土匪寨、流民窩、私礦點標注得清清楚楚,“此地匪患實為民生之疾。百姓若無活路,自然鋌而走險。”
三皇子幕僚趁機出列:“林侍講忠心可嘉,但如此險地,豈是翰林清貴該去之處?”
“莫非殿下覺得,”林弈突然轉身,“山北百姓就不配有個肯做事的父母官?”
這話如耳光般響亮。那幕僚噎得滿麵通紅,五皇子黨人見狀暗喜,正要添柴加火,卻聽林弈又道:
“臣核算過,山北雖貧,卻蘊藏煤礦、陶土,更兼山貨藥材豐饒。之所以困頓,在於道路不通、吏治腐敗。若依新法治理,三年可成塞上江南。”
“三年?”謝遷忍不住拍案,“那裡匪首‘座山雕’盤踞二十年,官兵剿了七次都無功而返!”
“所以更該去。”林弈展開匪寨地形圖,“臣觀其七次剿匪記錄,官兵皆走官道,而山民說還有三條采藥小徑可直搗黃龍。”
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笑了:“你要帶多少兵馬?”
“臣隻需三樣:陛下特旨、自主決斷之權,以及——”他目光掃過滿朝文武,“不被人掣肘的清淨。”
這話戳中太多人心思。幾位打算暗中使絆子的官員頓時低頭,而寒門官員隊列裡隱隱傳來抽氣聲——這是要以身為餌,闖龍潭虎穴!
退朝時,無數道目光釘在林弈背上。徐謂仁在廊下攔住他,老淚縱橫:“你何必自尋死路!那地方連周文淵當年都不敢碰!”
“正因恩師未竟全功,學生才該接著走下去。”林弈扶住老人,往他手中塞了本筆記,“這是山北縣三十年賦稅異常分析,若學生回不來,請公繼之。”
當夜柳絮巷徹夜通明。張承紅著眼睛幫他整理輿圖,趙友直默默往行囊裡塞防身匕首。最讓人意外的是靖安侯派親兵送來二十名死士:“老子剿過座山雕,這些兒郎熟悉山路。”
啟程那日,京城飄著細雨。林弈青布馬車駛出永定門時,三皇子府的馬車追上來,簾子掀處露出謀士焦灼的臉:“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殿下願舉薦你去杭州...”
“不必了。”林弈遞出一卷《山北治理方略》,“請轉呈殿下,若三年後此地改觀,願殿下還記得今日之言。”
馬車駛入官道,幕僚望著雨幕歎息:“東翁何苦選這鬼見愁?”
車簾微動,露出青年清瘦的側臉。他正翻閱山北縣誌,頁間夾著張密報——關於某位皇子與當地私礦往來的線索。
“鬼見愁?”他輕笑,“我倒要看看,是鬼見我愁,還是我見鬼愁。”
雨越下越大,澆透了黃土官道。馬車消失在群山隘口時,京城各方勢力都在重洗棋局。而那個走向“鬼見愁”的背影,正踏出一條誰也預料不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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