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在龜裂的官道上,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擊在朽木之上,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回響,揚起的不再是黃土,而是一種近乎灰白的、帶著貧瘠氣息的塵霾。時值盛夏,本該是萬物勃發、綠意盎然的季節,但舉目所及,山北縣境內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近乎死亡的色調。
道旁稀稀拉拉的樹木,如同垂死的病人,蔫頭耷腦地杵著,本該舒展的葉片卷曲成筒,邊緣焦黃,蒙著一層厚厚的、來自乾涸土地和荒蕪山丘的灰撲撲的死氣。田野裡,幾乎看不到像樣的莊稼,隻有零星幾點頑強卻注定無望的綠色,掙紮在龜裂的、如同老叟臉上深刻皺紋的土塊縫隙間。更多的,是成片倒伏、已然旱死發黑的秸稈,在灼熱而乾燥的微風中,發出細微卻連綿不絕的、如同骨骼斷裂般的“哢嚓”聲。
視野所及的儘頭,是連綿起伏的、光禿禿的山丘。植被稀疏到了可憐的程度,大片大片被雨水常年衝刷得溝壑縱橫、支離破碎的紅土裸露在外,在烈日的炙烤下,反射著刺眼而絕望的光。那景象,不像是自然的山巒,倒像是巨獸死後腐爛曝屍的骸骨,又或是大地身上一道道深可見骨、永不愈合的潰爛傷疤。
“操!這……這就是山北縣?”張承猛地勒住馬韁,胯下疲憊的駑馬發出一聲不滿的響鼻。他粗獷的臉上,慣常的豪邁被一種混合著震驚、憤怒與無力的情緒取代。他走南闖北,自認也算見識過不少窮山惡水,但貧瘠、荒涼、死寂到如此觸目驚心程度的,還是頭一遭。他下意識地反手緊了緊背上那口沉甸甸的小箱子——裡麵裝著他吃飯的家夥,幾件特製工具和視為珍寶的格物書籍——仿佛這點來自外部文明世界的依仗,能在這片仿佛被遺忘之地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林弈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去看張承,隻是沉默地端坐馬上,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勘測儀,緩緩掃過眼前的景象。他身上穿著簇新的七品鸂鶒補服,深青色的官袍代表著秩序與權力,此刻卻像一副無形的枷鎖,緊貼著被汗水浸濕的裡衣,悶得他幾乎窒息。相較於張承直觀的視覺衝擊,他“看”到的東西更多、更沉重。那土地龜裂的網狀紋路走向,揭示了地下水源枯竭的程度;那山體水土流失形成的密集衝溝,訴說著植被破壞的漫長曆史;那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塵土和腐敗植物的氣味,更有一種……近乎實質的、由無數個體絕望彙聚而成的死寂氣息。
這死寂,隨著他們靠近縣城,變得愈發濃重。
路旁開始出現廢棄的屋舍,不是一間兩間,而是成片相連。土坯牆大多坍塌過半,茅草屋頂被不知何年何月的狂風掀開,露出黑洞洞的、毫無生氣的內部。那些空洞的窗口,像一隻隻失去焦距的呆滯眼睛,茫然地追隨著這支小小的、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隊伍。偶爾,能在殘垣斷壁的陰影裡,或是乾涸的田埂旁,看到幾個蹣跚移動的身影。無一例外,都是麵黃肌瘦,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身上的衣物襤褸得幾乎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被毒辣的日頭曬得黝黑皸裂。他們看到林弈這一行官差打扮的人馬,渾濁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如同受驚動物般的本能好奇,隨即迅速被更深沉的麻木、畏懼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取代,然後便是飛快地低下頭,加快本就虛浮的腳步,或是像受驚的土撥鼠,猛地縮回半塌的土牆之後,仿佛他們這些穿著官服的人,比瘟疫和旱魃更值得躲避。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嬉鬨,甚至連夏日最聒噪的知了和飛鳥,在這裡都成了稀罕物。一種近乎腐爛的、吞噬一切生機的死寂,如同無形的濃霧,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土地,壓抑得讓人心頭發慌。
“大人,前麵……前麵就是縣城了。”身邊一名隨行的、從府城派來引路的老驛卒,聲音乾澀沙啞,如同被風沙磨礪過一般,他的臉上刻滿了風霜,此刻也帶著毫不掩飾的不忍與憐憫。
林弈抬眼望去。
所謂的山北縣城,首先闖入視線的,是一圈低矮、破敗、仿佛隨時會癱軟下去的土坯城牆。許多地段早已坍塌,形成巨大的缺口,隻用些亂七八糟的石頭、爛木頭和荊棘勉強堵塞著,形同虛設。唯一還算完整的城門樓,也歪歪斜斜,仿佛一個酩酊大醉的漢子,簷角坍塌,漆皮剝落殆儘,露出內部朽壞發黑的木料。城門倒是大開著,並無兵丁守衛,隻有一條瘦骨嶙峋、皮毛肮臟的野狗,有氣無力地在門洞的陰影裡刨著什麼東西,對來客毫無興趣。
一行人馬默默穿過城門洞,陰影短暫地籠罩全身,帶來一絲虛假的涼意。然而,城內的景象比城外並未好上多少,甚至因空間的逼仄而更顯壓抑。
街道是純粹的泥土路,被車轍如果有的話)和腳印弄得坑窪不平,低窪處積著前幾日或許僥幸降下的雨水,渾濁不堪,水麵上漂浮著不明的汙物,散發著一股混合了汙水、垃圾和某種若有若無……或許是疾病氣息的酸腐味道。兩旁的房屋比沿途所見稍顯齊整,但也多是低矮的土房或歪斜的木屋,牆壁普遍傾斜,裂縫縱橫,窗紙十有九破。十家店鋪裡,倒有七八家關門落鎖,門板上積著厚厚的灰塵,蛛網密布。僅存的幾家雜貨鋪和一家鐵匠鋪還開著門,但也門可羅雀,掌櫃或夥計無精打采地趴在櫃台上,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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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比城外稍多,但個個行色匆匆,麵帶濃重的菜色,眼神躲閃,彼此之間也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整個縣城,像一座剛剛經曆過洗劫、尚未恢複元氣的廢墟,又像一具雖然還在勉強蠕動、但靈魂早已死去的巨大屍骸。
這就是他要治理的地方?這就是大炎王朝治下名義上的一縣?林弈的心,如同墜入了冰窖,一點點沉向無底深淵。這比他預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糟糕十倍、百倍!這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極端貧困,這是一種社會機能徹底壞死,是一種生機被連根拔起後蔓延開來的、深入骨髓的衰敗與絕望!
按照規矩,他們徑直前往縣衙。縣衙坐落在縣城唯一一條還算勉強能稱為“街道”的儘頭,但其本身的破敗程度,並未因這相對“核心”的位置而有絲毫改善。黑漆剝落、木質腐朽的大門虛掩著,一隻石獅子不知被誰砸掉了半個腦袋,殘存的部位也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另一隻則幾乎被頑強的青苔完全覆蓋。門楣上,“山北縣衙”四個字的牌匾歪斜欲墜,金漆早已褪儘,字跡模糊得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猜出內容。
張承深吸一口氣,上前用力拍打那鏽跡斑斑的門環,發出“哐哐”的沉悶響聲,在這死寂的環境裡顯得格外刺耳。
過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就在張承耐性快要耗儘,準備抬腳踹門時,門後才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一個穿著皺巴巴、油光發亮號衣的老衙役,歪戴著同樣油膩的帽子,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慢騰騰地拉開門縫,探出半個腦袋。
“誰啊?嚎喪呢?大晌午的,擾人清夢……”他不耐煩地嘟囔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張承臉上。待他渾濁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看清門外是一群穿著官服、雖然風塵仆仆但氣勢不凡的人,尤其是為首那名年輕官員身上那件代表縣令身份的七品鸂鶒補服時,才猛地一個激靈,睡意全無,手忙腳亂地將大門徹底拉開,自己則噗通一聲跪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哎喲!是……是新任縣尊大老爺到了?小的……小的不知,瞎了狗眼,該死,該死!”老衙役連連磕頭,聲音帶著明顯的惶恐,但那雙因長期懈怠而渾濁不堪的眼睛裡,在最初的慌亂過後,卻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掂量意味的打量和……一種根深蒂固的輕視。
太年輕了。這是老衙役,以及聽到動靜,從衙內各個陰暗角落慢悠悠晃出來的其他五六名胥吏的第一反應,清清楚楚地寫在了他們的臉上。他們看著林弈那張雖然因長途跋涉而布滿疲憊之色,卻依舊難掩青澀和濃厚書卷氣的麵容,再看看他身後除了一個看起來粗豪不文的漢子張承)和寥寥幾名護衛外,再無其他像樣儀仗、甚至顯得有些寒酸的隊伍,心中那點因官服而起的、本就不多的敬畏,頓時如同陽光下的露水,消散了大半。又是一個來這鬼地方鍍金或者受罰的公子哥兒?能待幾天?
“起來吧。”林弈平靜地開口,聲音因長時間的乾渴而有些沙啞,卻奇異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與威嚴,“本官林弈,奉旨接任山北縣令。前任縣尊何在?衙內諸吏,為何隻有你等幾人?”
那老衙役爬起來,佝僂著腰,臉上瞬間堆起了諂媚而油滑的笑容,這種笑容仿佛是他們這類人生存的本能:“回……回稟大老爺的話,前任王老爺……呃,王縣令,月前就已交接完畢,回府城述職去了。臨走前還說……說山北這地方,神仙來了也難救,讓……讓繼任者好自為之。”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林弈的臉色,繼續道:“眼下衙裡頭,就……就剩下我們幾個老家夥看門護院,勉強維持著,還有錢師爺在二堂處理些……呃,日常的瑣碎事務。”
他口中的“日常瑣事”,恐怕就是混吃等死,熬到散衙。林弈目光淡漠地掃過那幾個懶散站著的胥吏,他們雖然穿著代表公門的號衣,但個個站沒站相,眼神飄忽,或挖耳撓鼻,或倚牆抱臂,臉上帶著一種在底層衙門裡浸淫久了特有的、對一切都無所謂的麻木與油滑。對自己這個新上任的、理論上掌握他們生殺予奪大權的頂頭上司,除了最初程序化的慌亂,並無多少真正的恭敬,那隱藏在麻木背後的,甚至是隱隱的看好戲的心態。
輕視,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輕視。一個年輕得過分、毫無地方根基、明顯是被發配到這等絕境來的縣令,在這些盤踞地方多年的胥吏地頭蛇看來,恐怕不過是個來走過場、熬資曆,或者乾脆就是朝中鬥爭失敗被扔過來等死的倒黴蛋罷了。指望他能改變什麼?笑話。
林弈沒有發作,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不再多問,邁步便向衙內走去。張承狠狠瞪了那幾個胥吏一眼,緊隨其後。那些胥吏互相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慢吞吞、拖拉拉地跟了上去,腳步聲在空曠破敗的院落裡回響,更添幾分頹敗。
縣衙內部同樣是一幅末日景象。大堂上的公案積了厚厚一層灰,仿佛許久未曾升堂;“明鏡高懸”的牌匾歪斜著,蒙塵已久,更像是一種諷刺。二堂稍微乾淨些,但也陳設簡陋,桌椅破舊。那位留守的錢師爺,是個五十多歲、留著幾根稀疏山羊胡的乾瘦老頭,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長衫,見到林弈,倒是規規矩矩地起身行了禮,言辭也算客氣周到,但那份客氣裡,透著濃濃的、經過精心計算的疏離和一種“早就料到如此”的公式化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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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尊大人一路辛苦,跋涉至此,實屬不易。”錢師爺的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在念一篇早已寫好的文書,“隻是……唉,衙署簡陋,庫房空虛,吏員散逸大半,錢糧賦稅更是無從談起……縣尊也看到了,山北此地,民窮財儘,匪盜……呃,民風亦算不得淳樸。前任王縣令在任三年,嘔心瀝血,亦是無計可施。實在是……積重難返,非人力所能及也。”他唉聲歎氣,訴說著山北縣的種種頑疾絕症,話裡話外卻都在暗示著“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誰來也沒用,您最好也彆瞎折騰”的消極態度。
林弈默默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隻在關鍵處,用那沙啞而平靜的聲音插問一兩句:“現有戶籍黃冊可在?田畝魚鱗圖冊是否完整?去歲至今,賦稅征收幾何?縣庫之中,現存糧銀多少?可支用幾日?”
錢師爺的回答要麼是含糊其辭——“賬目混亂,年代久遠,尚需時間整理核對”;要麼就是推脫不知——“此等事務,向來由戶房、倉房經手,如今……唉,人手不足,多有遺失”;最直接的答案則是——“早已虧空殆儘,顆粒無存”。
一圈走下來,詢問完畢,林弈的心徹底沉到了冰冷的海底。這山北縣,不僅民生凋敝到了極點,民氣麻木到了極致,連這代表王朝最基層統治秩序、理應維持最低限度運轉的縣衙,也早已從內部癱瘓、腐朽,變成了一具空殼。他接手的不是一個爛攤子,而是一個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幾乎已經徹底死透、爛透的絕地!
傍晚,赤紅色的殘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正在冷卻的煤球,掙紮著懸掛在西邊荒蕪的山梁上,竭力將最後的光和熱投射下來,卻隻將這滿目瘡痍的土地染上了一層更加詭異、更加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光澤。空氣中灼人的熱力稍稍減退,但那股彌漫在四周的、混合了塵土、腐敗和絕望的氣息,卻更加清晰可辨。
林弈獨自站在縣衙後宅同樣破敗不堪,僅能勉強棲身)那雜草叢生、石板碎裂的院子裡,望著那輪垂死的落日。殘陽的光線落在他年輕卻已刻上沉重印記的臉上,映不出半分暖意,隻有一片冰冷的肅穆。
張承走到他身邊,腳步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望著這片令人窒息的景象,終於悶聲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罕見的、幾乎是挫敗感的沙啞:“林兄,這地方……根本就是個無底洞。填不滿的。”
林弈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執著地穿透逐漸濃重的暮色,仿佛要看清這片土地每一道傷疤的根源。良久,他才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漸涼的空氣中形成一團短暫的白霧,隨即消散。
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不容置疑的堅定,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沉寂的暮色裡:
“是無底洞,也得填。”
“既然來了,腳下便是戰場,身後已無回頭路。”
他的目光,最終越過那殘破得如同兒戲的城牆雉堞,投向那在血色暮靄中更顯猙獰、更顯荒蕪的無邊田野與山丘。這真正意義上的地獄開局,比他以往在朝堂之上與任何狡詐的政敵辯論,比他在格物學院中推導最複雜的公式,都要凶險百倍、千倍。但他知道,從這裡,從這片被所有人視為絕境、棄之如敝履的土地開始,才是真正剝離一切虛妄,腳踏實地,去踐行他那“格物致知、經世致用”之學的……第一塊,也是最殘酷的一塊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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