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北縣,夜沉如水。
縣衙後堂的燭火徹夜未明,新任知縣林弈獨自坐在堆積如山的賬冊前。窗外蟲鳴唧唧,更襯得屋內算盤珠響清脆刺耳。
"大人,已是三更天了。"老仆林福提著食盒進來,看見自家老爺眼底泛著青黑,忍不住勸道,"這些賬冊又不會長腿跑了,不如明日再..."
"福伯,你瞧這裡。"林弈指尖點在一頁泛黃的賬目上,"去年修繕縣學,采買青磚三萬塊。可同期修建城牆,用的也是同樣規格的青磚,單價卻差了足足兩文。"
老仆湊近細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他曾在江南富戶家當過賬房,立時明白其中關竅:"同一時期,同種青磚,價格不該有這麼大出入。除非..."
"除非有人吃了差價。"林弈冷笑,蘸墨在旁批注。燭火跳躍間,他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寒意。
這是他到任山北縣的第三夜。白日裡接受完鄉紳們的接風宴,當晚就紮進了賬房。前世在審計所練就的本能告訴他,想要在這個積弊深重的邊陲小縣站穩腳跟,必須從最棘手的錢糧賬目入手。
山北縣地處邊關要衝,按理說商稅應該頗為可觀。可近五年的賬冊顯示,每年上繳的商稅竟不足鄰縣七成。更蹊蹺的是,縣衙每年的"特彆支出"名目繁多,從"犒勞邊軍"到"修繕驛道",林林總總竟占去歲入的三成有餘。
"大人,您看這個。"林福又翻出一本冊子,"去年寒冬,朝廷撥下五百石賑災糧。可發放記錄上,領糧的災民數比戶房登記的多了兩百餘人。"
林弈接過冊子細看,指尖在某個名字上停頓:"張王氏?我記得前日翻閱刑案卷宗,這個婦人去年秋就已病故。"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震驚。
假借死人名目冒領賑糧,這是要吃絕戶啊!
林弈緩緩起身,在屋內踱步。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他清瘦的身形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福伯,你去把今年春耕的種子發放記錄找出來。"
老仆應聲而去,不一會兒抱著三本冊子回來:"怪了,戶房、糧房、工房各有一本記錄,數目竟都不相同。"
林弈接過冊子並排攤開,燭光下三本賬冊的墨跡新舊不一,顯然不是同期記錄。他取來算盤,指尖翻飛間,嘴角漸漸抿成一條直線。
"三本賬冊,相差種子八十石。按市價,就是二百兩銀子。"
"二百兩!"林福失聲驚呼。這足夠尋常五口之家十年的嚼用。
林弈不語,繼續翻查。當他看到去年加固河堤的工料清單時,瞳孔驟然收縮。
"杉木二百根?山北縣根本不產杉木,這些木頭要從南邊運來,運費就要翻倍。而本地盛產的鬆木,價格不及杉木三成..."
他猛地合上賬冊,賬房內陷入死寂。
假賬。重賬。虛報物價。冒領錢糧...
種種手段層出不窮,幾乎每個賬目都有貓膩。而所有這些賬冊的最後,都蓋著同樣的印章——縣丞趙德明、主簿周永。
"好一個趙縣丞,周主簿。"林弈輕聲道,指節叩在賬冊上發出沉悶聲響。
他想起白日接風宴上,那個總是笑嗬嗬的胖縣丞趙德明,說話時眼睛眯成兩條縫:"大人年少有為,往後還要多多指點下官。"旁邊乾瘦的主簿周永則始終垂首不語,像個老實本分的文書。
現在想來,那謙卑姿態下,藏著的是把他當愣頭青糊弄的得意。
"福伯。"林弈忽然開口,"明日一早,你去打聽件事。"
"大人請吩咐。"
"去問問市麵上杉木和鬆木的價錢。再打聽下去年修河堤,實際用了多少民夫,工錢幾何。"
老仆會意:"老奴明白。隻是...大人初來乍到,這般大張旗鼓查賬,會不會打草驚蛇?"
林弈走到窗前,望向縣衙後院那幾棵歪脖子老樹。月光下,樹影婆娑,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就是要打草驚蛇。"他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倒要看看,這山北縣的水底下,藏著多少蛇蟲鼠蟻。"
他回到書案前,提筆蘸墨。賬冊的最後一頁,他寫下八個字:
"積弊已深,當用重典。"
墨跡未乾,窗外忽然傳來細微響動。林弈眼神一凜,吹熄燭火。黑暗中,他悄聲移至窗邊,隻見一道黑影匆匆掠過院牆,消失在夜色中。
林福緊張地湊過來:"大人,是不是..."
"無妨。"林弈重新點亮燭火,神色平靜,"看來有人比我們更睡不著。"
他拿起那本記錄河堤工程的賬冊,輕輕撣去封皮上的灰塵。
山北縣的第一局棋,才剛剛開始。而賬本裡的這些貓膩,就是他落下的第一顆棋子。
晨光微熹時,林弈終於合上最後一本賬冊。所有疑點都已標注清楚,隻待核實。
"福伯,準備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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