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離了淮州府城,沿河南下,第一個途經的大縣,便是山北。
山北縣,地處淮州腹地,本是漕運淤塞最嚴重、受漕幫荼毒最深的幾個縣之一。一年前,林弈初臨此地時,所見是餓殍遍野,田地荒蕪,百姓麵有菜色,眼中儘是麻木與絕望。縣衙形同虛設,胥吏與漕幫沆瀣一氣,敲骨吸髓。他記得清楚,自己在那搖搖欲墜的縣衙裡,連夜審結了積壓數年、牽連人命的舊案,將草菅人命的惡吏與漕幫爪牙當場拿下,明正典刑。他更記得,自己親自踏勘河道,與老河工同吃同住,定下疏浚方案,又以工代賑,將那些瀕臨餓死的流民組織起來,給了他們一條活路,也給了漕運一線生機。
如今,船行水上,兩岸景象已截然不同。
時值深秋,天高雲淡,河水清澈平穩,不複往日渾濁淤塞。兩岸原本荒蕪的灘塗,已被開墾成整齊的田地,雖已收獲,留下的稻茬和堆放的草垛,卻昭示著不久前豐收的景象。遠處村落,炊煙嫋嫋,雞犬相聞,一派安寧。偶有漁舟撒網,船夫號子悠長,透著勃勃生機。
林弈負手立於船頭,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慰藉。他知道山北變化巨大,但親眼所見,感受更深。這不僅僅是漕運的疏通,更是人心的複蘇。
“大人,前麵就是山北縣城碼頭了。”親衛隊長王鐵柱走上前來,低聲稟報。這個在戰場上刀斧加身也不曾皺眉的漢子,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種罕見的、混合著激動與忐忑的神情。
林弈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遠方。按照行程,官船並不在此停靠,隻會稍作減速,以示對地方官員送行儀式的回應。他本以為,碼頭上隻會是縣令帶著一眾屬官,依禮相送。
然而,當官船轉過一道河灣,山北縣城碼頭遙遙在望時,船上所有人,包括林弈在內,都愣住了,隨即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碼頭上,黑壓壓一片,早已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遠遠望去,仿佛整個縣城的人都聚集到了這裡。不僅僅是碼頭,從碼頭沿岸,一直到官道延伸出去的視線儘頭,密密麻麻,全是攢動的人頭!男女老幼,士農工商,怕是有數萬之眾!
沒有喧嘩,沒有騷動。數萬人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沉默的山巒。秋日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映照出一張張飽經風霜卻帶著期盼的臉龐。當林弈的官船桅杆出現在視野中時,人群起了一陣細微的漣漪,但很快又恢複了寂靜。
船,緩緩靠近。
離得近了,林弈看得更加真切。站在最前麵的,是白發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由兒孫攙扶;有穿著補丁衣服、皮膚黝黑的農人,手裡緊緊攥著剛摘下的、帶著露水的瓜果;有布衣荊釵的婦人,懷裡抱著懵懂的孩童;還有許多穿著長衫的讀書人,以及商鋪的掌櫃、夥計……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船頭那道青衫身影上,複雜難言,有感激,有不舍,更有深深的敬重。
山北縣令帶著屬官,穿著最正式的官袍,站在人群最前方。見到官船靠近,他並未立刻上前,而是轉身,對著身後那望不到邊的人群,深深一揖,然後才快步走到即將靠岸的船前,撩袍跪倒,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山北縣令周安,率合縣官吏、士紳、百姓,恭送林大人!”
他身後,所有官員、士紳,齊刷刷跪倒一片。
然而,更震撼的一幕發生了。
隨著周縣令的話音,那碼頭乃至沿岸數裡的數萬百姓,如同被風吹過的麥浪,從近及遠,層層疊疊,無聲無息地,全部跪伏了下去!
沒有命令,沒有組織。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最樸素的敬意與送彆。
刹那間,碼頭上,河岸邊,官道旁,隻剩下黑壓壓跪倒的身影,如同大地本身在向這艘船,向船上的那個人,致以最崇高的禮節。
萬籟俱寂,唯有秋風拂過河麵,吹動旗幟的獵獵之聲。
林弈站在船頭,望著這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的場麵,隻覺得一股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他自問並非心軟之人,這一年巡撫淮州,鐵腕手段,不知讓多少奸佞膽寒。可麵對此情此景,麵對這數萬雙飽含真摯情感的眼睛,他堅固的心防,瞬間土崩瓦解。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對著岸上那數萬百姓,鄭重地、深深地,彎腰長揖。這一揖,持續了許久。
當他直起身時,岸上依舊無人起身。
這時,那位須發皆白、被兩位老者攙扶著的山北縣最年長的耆老,顫巍巍地走上前幾步。他手中,捧著一把巨大的、色彩斑斕的傘。
那傘非同尋常,傘骨粗壯,傘麵並非綢緞,而是由無數塊顏色、質地各異的布帛拚接而成,密密麻麻,怕是有成千上萬塊。有的布塊是嶄新的細布,有的則是洗得發白的粗麻,有的甚至打著補丁,依稀可見上麵用筆墨寫著的名字,或按下的鮮紅手印。
這便是“萬民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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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官府製備,而是由受恩百姓,一人出一塊布,親手縫製而成。每一塊布,都代表著一顆感恩的心,一個被拯救的家庭,一段重獲新生的希望!這是民間對官員最高的褒獎,比任何聖旨褒揚、官位擢升,都更沉重,更珍貴!
老耆老雙手顫抖,將那把凝聚了山北縣數萬民心民意的“萬民傘”高高舉起,老淚縱橫,用儘全身力氣,嘶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