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風波如同夏日雷暴,來得迅猛,去得也乾脆。當京城米價最終穩定在每鬥六十五文的刻度上,街頭巷尾重新彌漫起炊煙與市井喧囂時,那股彌漫了半月有餘的恐慌與戾氣,也仿佛被這人間煙火氣悄然驅散。
然而,水麵之上的波瀾雖平,水麵之下的暗流卻愈發洶湧。
次日,大朝會。
金鑾殿內,鎏金柱下,文武百官分列兩側。與往日相比,今日的氣氛顯得格外凝重肅殺,仿佛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寧靜。不少官員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恭謹,餘光卻不自覺地瞟向禦階之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以及站在勳貴班列前列、幾位麵色陰沉如水的守舊派核心人物。
林弈穿著簇新的緋色官袍,立在靠後的位置,神色平靜,仿佛昨日那場震動京華的雷霆行動與他並無乾係。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或明或暗的視線,如同帶著倒刺的鉤子,不時落在他身上,有探究,有忌憚,更有毫不掩飾的怨毒。
果然,朝會剛進行到奏事環節,一名身著獬豸補服的禦史便迫不及待地手持玉笏,越眾而出,聲音帶著一股悲憤莫名的顫音,響徹大殿:
“陛下!臣要彈劾京畿巡查使林弈,假借平抑糧價之名,行擅權跋扈、擾亂商賈、荼毒士紳之實!”
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打破了殿內的死寂。
那禦史須發微張,情緒激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明鑒!市賈交易,自有其法度規律。林弈不經三司,不循律例,擅自調兵查封良商店鋪數十家,鎖拿士紳數十人,抄沒家產無數!此舉與強盜何異?致使京城商賈人人自危,士紳離心,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陛下!”
他聲淚俱下,仿佛林弈才是那個禍國殃民的奸佞,而他們,則是忍辱負重、忠言直諫的忠臣。
有了人帶頭,立刻又有幾名禦史言官和幾位守舊派官員出列附和。
“王禦史所言極是!林弈此舉,名為平糶,實為斂財,更是借此打擊異己,其心可誅!”
“陛下,商賈乃朝廷稅賦之本,士紳乃地方穩定之基。林弈如此肆意妄為,寒了天下商民士紳之心,動搖的是我大炎的根基啊!”
“改革新政本就操之過急,如今又添此暴行,臣恐民間怨聲載道,禍亂將起!懇請陛下即刻罷免林弈,停止新政,釋放被冤士紳,以安民心!”
一時間,殿內充斥著對林弈的口誅筆伐,罪名一項比一項駭人聽聞,仿佛他不立刻下獄問斬,大炎朝明日就要亡國了一般。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更是捶胸頓足,老淚縱橫,上演著一出出悲情戲碼,試圖以“祖宗法度”、“天下民心”來壓迫禦座上的年輕帝王。
守舊同盟的反撲,開始了。他們避開了“囤積居奇”這個事實要害,轉而攻擊林弈的“程序不正義”和“破壞商業環境”,試圖將水攪渾,將一頂“酷吏”、“暴政”的帽子死死扣在林弈頭上。
龍椅上,年輕的天子微微閉著眼,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扶手,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他沒有打斷這些臣子的表演,隻是靜靜地聽著,任由那些或激昂、或悲切的聲音在殿宇中回蕩。
直到哭訴聲和彈劾聲暫告一段落,殿內重新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時,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深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緩緩掃過下方那些或義憤填膺、或心懷鬼胎的臣子。
“都說完了?”皇帝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絲淡淡的冷意。
眾人心中一凜。
皇帝的目光最終落在最先發難的那個王禦史身上,語氣平淡無波:“王愛卿,你口口聲聲說林弈荼毒士紳,擾亂商賈。朕來問你,那些被查封的米行,庫中堆積如山的糧食從何而來?糧價飆升破百文之時,這些‘良商’又在何處?朕怎麼聽說,是林弈從山北調來的平價糧,穩住了京城的局勢,安定了民心?”
王禦史臉色一白,強自辯解道:“陛下,商賈逐利,乃是天性。糧價起伏,亦是市場常態。林弈以官勢強壓,破壞商規,此風一開,日後誰還敢在京城行商?”
“市場常態?”皇帝輕輕重複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裡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好一個市場常態!那朕來告訴你,什麼是常態!”
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響徹整個金鑾殿:“民以食為天!讓朕的子民餓著肚子,買不起米,活不下去,這就不是常態!這叫動亂之始!囤積居奇,操縱市價,企圖以此要挾朝廷,顛覆國策,這就不是商規!這叫禍國之舉!”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那些出列彈劾的官員心上,讓他們臉色煞白,身體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