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似無數把利刃從天而降，狠狠劈在破廟的瓦片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陸九章蜷縮在供桌底下，懷中的牛皮賬本硌得他肋骨隱隱作痛。賬本封皮上“江淮鹽稅”四個朱紅大字，刺眼得如同前世加班猝死時，審計報告上濺落的血點子。喉嚨裡泛起一陣腥甜，原身的記憶碎片如鋒利的玻璃碴子，混著冰冷的雨聲，不斷刺痛著他的神經——刀光劍影中，算盤珠子四處飛濺；賬本燃起熊熊大火，焦糊味彌漫在空氣中；緊握在手中的算盤，掌心被硌得生疼的感覺……這一切都在殘酷地告訴他：這不是加班過度產生的幻覺，他，實實在在地，真的穿越了！成了這混亂江湖裡一個朝不保夕、身陷莫名麻煩的無名小卒。
“哐當！”
一聲巨響，腐朽的廟門被猛地踹開，木屑如雪花般紛揚，直撲陸九章麵門。他下意識地縮緊身體，隻見五個渾身濕透、衣衫襤褸的乞丐闖了進來，帶進一股濃重的濕氣、汗味和劣質草藥的混合氣息。領頭的漢子滿臉橫肉，一道猙獰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眼珠通紅，眼神凶狠如餓狼。他正是這一帶的“丐頭”，刀疤李。刀疤李看也不看蜷縮在角落裡的陸九章，徑直一腳將供桌旁落滿灰塵的功德箱踢得底朝天。
“骨碌碌……”
幾十枚銅錢狼狽地滾落一地，在積著薄水的泥地上打著轉，有幾枚甚至滾到了陸九章的腳邊。腹中饑餓感翻湧，他剛想伸手去撿，卻聽“哢嚓”一聲脆響——刀疤李沾滿泥濘的破靴底，精準地碾過他掉在地上的半塊硬得能硌掉牙的粗糧餅，瞬間將其踏為齏粉。
“喲嗬，小算盤，還挺會找地方躲雨啊？”刀疤李這才斜睨著眼，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柄樣式古樸、框架黝黑似鐵、算珠卻磨得鋥亮的奇特算盤上，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胡子上還沾著不知從哪蹭來的油膩飯粒，“想在老子的地盤歇腳避雨？行啊！先把‘供奉’給老子算明白了！”
他刻意加重了“算”字，顯然是把陸九章當成了個可以隨意拿捏的酸腐賬房。
陸九章看著地上那攤可憐的餅渣，又掃了一眼滾到腳邊、沾著泥水的幾枚銅錢，心中暗自苦笑：這要飯的頭子，比前世最難纏的審計客戶還蠻橫無理。他下意識地摸出腰間的算盤，指尖拂過光滑冰涼的算珠，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這手感，竟比前世敲擊了千萬次的鍵盤還要熨帖幾分。仿佛這算盤就是他在這陌生世界的另一雙手臂，而且入手沉甸甸的，絕非尋常木料。
刀疤李瞅見他這動作，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謔，摸算盤？咋地，你個窮酸還會算卦？給爺算算今兒能進賬多少？”
“算卦？那玩意兒可比我這差遠了。”陸九章心念電轉，前世應對刁難客戶的無數經驗瞬間激活。他站起身，彎腰，極其自然地撿起一塊邊緣帶著黴斑的碎石子，仿佛隻是為了找個支撐點。他在那積滿厚厚香灰、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供桌上，從容地劃了三道深淺不一的橫線。
“大哥您看，”
陸九章指著那三道線，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了嘈雜的雨聲，“這功德箱，空蕩蕩，輕飄飄，落灰積了三寸厚，箱底還粘著三年前就發黴乾癟的供果渣子。這哪是聚寶盆？分明就是個漏了底的破錢袋！”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飛快地掃過刀疤李和他身後四個小乞丐：他們身上的衣服不僅破爛，而且濕冷沉重，顯然淋了很久的雨，卻連件像樣的蓑衣鬥笠都沒有；刀疤李腰間掛著一個鼓囊囊卻散發著刺鼻劣質酒氣的葫蘆；一個小乞丐的胳膊用臟汙的布條草草包紮著，布條邊緣滲出暗黃色的膿水，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劣質金瘡藥混合著腐敗傷口的氣味；地上散落的銅錢數量稀少且成色極差，與刀疤李蠻橫的態度形成鮮明反差……這些細節如同散亂的賬目碎片，在陸九章這位頂尖審計師的腦中瞬間重組、分析、得出結論。
“這營生，看著進項不斷，實則窟窿更大。”
陸九章用石子點了點最上麵那道線，語速平穩卻帶著洞察一切的壓迫感，“就好比您這破廟，看著能遮風擋雨，實則四處漏風。您幾位兄弟身上帶傷他目光掃過那個包紮的小乞丐），藥味濃烈卻混著土腥氣暗示藥效差或摻假），這傷藥錢省不了吧？大哥您這酒葫蘆不離身他指了指刀疤李腰間的葫蘆），兄弟們淋了雨怕也要靠它驅寒他注意到另外幾個小乞丐也眼巴巴看著那葫蘆）……這七成的進項，怕不是剛到手就得換成藥膏和燒刀子劣質烈酒）了？”
刀疤李臉上的橫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眼神閃爍，顯然被說中了部分痛處。
陸九章手中的碎石子最後落到了最下麵那道線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這就好比您挑水的桶破了個大洞，一邊辛辛苦苦從河裡舀水，一邊嘩啦啦地漏。等您千辛萬苦挑到家門口，桶裡就剩下個濕漉漉的底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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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直視刀疤李開始閃爍不定的眼睛，“我瞧大哥您靴底沾著‘陳記米鋪’門口特有的黃泥，那掌櫃可是出了名的認錢不認人。到月底清算的時候，您猜怎麼著？您恐怕連給兄弟們買填飽肚子的糙米錢，都得看他臉色吧？那利息，怕是比您這酒還烈上三分！”
刀疤李徹底愣住了，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自己的靴子。他身後的小乞丐們則像炸了鍋的螞蟻，交頭接耳，臉上儘是驚疑：
“他……他咋知道咱常去陳記賒米？”
“還知道掌櫃厲害……”
“老大，他說的好像……”
“閉嘴！”
刀疤李猛地回頭低吼一聲，臉上橫肉抖動，再看向陸九章時，眼神裡的凶狠已被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取代。這小子說得一字不差，陳記那老狐狸的利錢滾得比雪球還快，再還不上，怕是真要拿兄弟們的胳膊腿兒去抵了。他蹲下身，拍著陸九章的肩膀這次力道輕了不少），聲音也低了下來：“小子，你……你真懂這個？不是瞎蒙的？”
陸九章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被劣質茶水染黃的牙齒，透著一股審計師戳穿假賬時的狡黠：“瞎蒙？那也得有譜兒才行。”
他順勢抄起功德箱旁散落的幾枚銅錢，手指在那黝黑算盤框架的珠子上“劈裡啪啦”地一陣飛快撥動。他指尖的節奏並非隨意，而是下意識帶入了前世複核複雜賬目時特有的韻律，精準而高效。這奇異的節奏仿佛與算盤內部某種隱秘的機製產生了共鳴，算珠滾動的聲音清脆急促，帶著一種肅殺的財務進行曲般的壓迫感。
“看這進項零零散散，花銷卻像無底洞。傷要治，酒要喝，弟兄們肚子要填，上頭的例錢怕是也少不了吧？”
他手指一停，一顆算珠“啪”地定住，“這麼下去，窟窿越扯越大。我猜，就這兩天，該有催債的上門了吧？到時候，拿什麼抵？怕是真得勒緊褲腰帶，甚至……”他語速加快，手腕無意識間隨著計算節奏猛地一抖——這精於計算的韻律恰好觸動了算盤內部某個隱藏的精密機括！一顆算珠竟“奪”地一聲激射而出，深深楔入旁邊腐朽的木柱，入木竟有近一寸深！那木柱材質疏鬆，但這力道和精準也足以駭人！
“——就得拿兄弟們的飯碗甚至活路去填了！”
陸九章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算珠。
話還沒說完，刀疤李眼中凶光一閃，驚怒交加之下，突然伸手如電，直抓向陸九章腰間那柄讓他心驚肉跳的算盤！顯然是被揭了老底又懼又怕，想奪了這“邪門”的物件。
前世審計現場應對突發狀況的本能瞬間爆發！陸九章身體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側滑半步，右腕如靈蛇般一翻，使的正是前世在堆積如山的賬本中練就的、快速翻頁卸力的巧勁兒。這一翻不僅巧妙避開了抓取，指尖再次劃過算盤，那獨特的計算節奏下意識再次奏響，又接連觸動了機簧。“啪啦啦”一陣密集脆響，算盤上數顆算珠竟被這巧勁和機簧之力崩飛，如流星趕月般激射而出！
“奪！奪！奪！……”
算珠深深嵌入旁邊腐朽的木柱，赫然排成了一個歪歪扭扭卻隱隱暗合收支失衡、債台高築之數的奇異陣仗！這既是巧合，更是陸九章那精於計算的大腦和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在危機下與這奇特算盤共同作用的結果！
“當欠的印子錢利滾利堆過了山頭……”陸九章脫口而出，立刻改用這世界更能理解的說法，聲音冰冷如淬火的鐵，“第一個被壓垮的，準是扛旗的老大！李老大，我這算盤，可不止會算賬！”
他眼神銳利，盯著刀疤李，警告意味十足。
刀疤李看著柱子上入木不止一寸、排列詭異透著不祥的算珠，又看看自己抓空的手，額角瞬間沁出冷汗，那股凶悍氣焰被徹底壓了下去。這算盤，邪門！真能要命！眼前這小子，更邪門！他心底那點硬撐起來的蠻橫徹底泄了氣，隻剩下對未知的恐懼和一絲絕境中瞥見可能的驚疑——這小子或許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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