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沉靜而悠遠的檀香氣息從案頭銅爐裡半燃的香炷飄散開來,混著藏經樓特有的陳年紙黴味,像一張溫厚的舊毯緩緩裹住周身。陸九章深吸一口氣,肩頭不自覺鬆了半寸——這氣息瞬間衝淡了他來時沾在青衫上的秋雨潮氣,將他從山門外的陰霾泥沼裡,拽回這個古樸寧靜的禪房。
禪房內的陳設極為簡樸,一張鋪著粗布的木榻靠牆而立,矮幾案上的油燈正劈啪爆出細碎燈花,昏黃光暈將幾案邊緣的木紋照得如老樹年輪般清晰。三麵斑駁的書架頂天立地,蟲蛀的經卷從褪色的函套裡探出頭來,積灰的卷宗碼得搖搖欲墜。唯一的光亮裡,厚厚一疊紙稿在微風中輕顫——《鐵佛寺功德考評規製終稿》,那墨跡未乾的字跡仿佛在燈光下呼吸,承載著某種沉甸甸的希望。
澄觀大師盤膝坐在一個磨得發亮的舊蒲團上,枯槁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愈發清瘦,僧袍褶皺裡積著經年的塵土。他手中菩提子念珠被摩挲得溫潤發亮,指節突出如老竹根,眼瞼微垂間,能看見眼底浮著淡紅血絲。聽到門軸轉動的輕響,他緩緩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陸九章身上停頓片刻,像兩潭深水映進了燈影,隨即幾不可察地頷首,嘴角牽起一絲比哭還淡的笑意。
“陸先生來了。”澄觀大師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如同枯葉在風中摩擦發出的聲響,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感。
“叨擾大師。”陸九章拱手行禮,目光卻不由自主掃過桌角。那裡除了堆疊的經卷,還整齊摞著一疊新卷宗,最上麵那本封皮上的墨字像燒紅的烙鐵——《慧能及黨羽貪墨實證錄》。這是法嚴大師昨夜咳著血送來的“大禮”,他指尖撫過紙麵,能感受到紙張下凹凸的字跡,那是無數災民凍裂的手指在控訴。其中一行朱砂劃出的字跡在昏黃燈光下滲出血珠般的光暈:“熙泰二十一年冬,挪‘濟慈倉’賑災糙米二十石,折銀三十兩,私販黑市。旁有小字批注:據廣智招供,此賬目損耗記錄係其奉慧能之命偽造)”
二十石糙米,三十兩銀子!陸九章喉結猛地滾動,後槽牙咬得發酸。他想起去年冬在濟慈倉外看見的那個凍僵的孩童,小小的身子蜷在草堆裡,手裡還攥著半塊發黴的窩頭。這哪裡是貪墨,是拿人命填自己的欲壑!一股冰冷的怒意順著脊椎竄上後頸,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這慧能,不過是九幽盟養在鐵佛寺的吸血螞蟥,貪婪而無情!
他走到幾案旁,撩起長衫下擺時帶起細塵,在燈光裡劃出一道弧線。在澄觀大師對麵緩緩坐下,目光落在攤開的《規製終稿》上,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間,還留著法嚴大師咳血濺上的淡紅斑點。這是他們三人用不眠不休換來的心血,每個字都浸著對鐵佛寺未來的熱望。
“大師,規製大體已定,隻是有幾處‘銀錢流水’與‘功德轉化’的關竅,還需再斟酌。”陸九章的聲音比尋常低啞些,他清了清嗓子,指尖在紙頁邊緣輕輕敲擊,“得讓這些規矩像寺裡的古鬆,紮得深、立得穩,才能堵死後人鑽空子的門路。”
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細杆朱砂筆,筆杆是湘妃竹製,握處被摩挲得發亮。筆尖飽蘸的朱砂在昏黃燈光下泛著金屬光澤,像凝固的血珠懸在半空,帶著無聲的警示。
他俯下身,鼻尖幾乎碰到紙頁,筆尖落下時帶出極輕的“嗒”聲,在“香火錢轉化率當力求過半”一行字外畫了個飽滿的紅圈。紅墨微微暈開,將那行字圈在中央,像給頑疾畫了道符咒。
“此處,”陸九章用指尖點了點紅圈,指腹的薄繭蹭過紙麵,“‘轉化率’三字太硬,像賬房先生的算盤珠子,少了佛門的慈悲氣。不若改為……”他頓了頓,筆尖懸在半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香油錢轉功德金的成色’。”
澄觀大師撚動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頓,第三十二顆菩提子卡在指縫間。他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那行字,眼角皺紋如被風吹皺的水麵般漾開,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成色……善。銀錢有真偽,功德亦有深淺。老衲竟未想到這般貼切的說法。”聲音裡添了絲久違的暖意,像冰雪初融的溪流。
陸九章筆鋒不停,朱砂在紙上劃出沙沙輕響,又圈出另一處:“還有這‘寺產利用率’,‘率’字像把尺子,量得太死。不如言‘寺產活絡之度’,以達‘七成’為善。”他在空白處飛快寫下新表述,墨跡淋漓間,仿佛能看見寺產盤活後僧眾溫飽的笑臉。
澄觀大師的目光隨著鮮紅的筆跡移動,枯槁的臉上依舊平靜,隻有撚動念珠的速度快了半拍,菩提子碰撞發出細碎的“哢嗒”聲。他枯瘦的手指在“寺產活絡之度”七字上虛點兩下,眼底閃過一絲讚許的光,仿佛看見沉寂多年的寺產在新規下重新煥發生機。
陸九章正要再指下一處,朱砂筆突然懸在半空。他眉頭倏然皺緊,右耳尖微微顫動——一陣細微卻密集的震顫正透過蒲團下的青磚傳來,像遠處悶雷滾過,又像無數隻螞蟻在骨頭縫裡爬。他心猛地一沉:三日期限未到,慧能竟先動手了?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裡本該掛著的黃銅算盤卻空空如也,隻有冰冷的布帛貼著皮膚。,仿佛感受到了某種即將到來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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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外,長廊的陰影裡,廊簷下的鐵馬被山風撞得叮當作響,像誰在暗處敲著不祥的更漏。月光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上織出斑駁的鬼影,隨著風緩緩移動。
沈青囊背靠冰冷的石柱,深秋的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寒噤。他並非武僧,此刻被有意無意地擋在禪房外的陰影裡,像顆多餘的石子。裡麵的討論聲隔著門板聽不真切,可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卻如重錘般砸在他心口——沉重、雜亂,還夾雜著兵器拖過地麵的刺耳摩擦。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藥囊,金針和瓷瓶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冰涼的觸感卻壓不住掌心的汗濕。
他指尖觸到藥囊深處一個油布包裹的小物件——那是沈家祖傳的《渡厄針法殘卷》,邊角已被汗水浸得發潮。忽然,慧能袖口閃過一抹不尋常的黑木色澤,棱角處嵌著銀絲——那是藥王幫“活死人”堂的令牌!沈青囊瞳孔驟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們竟勾結了藥王幫?他緊緊攥著殘卷,警惕地盯著門口越來越近的武僧們,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人,忽然注意到慧能袖口似乎閃過一抹不尋常的黑木色澤,像是……藥王幫的令牌?他心頭猛地一沉,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那震顫起初極輕,像遠處山澗的流水聲,可轉瞬間就變得清晰、急促,帶著金屬摩擦地麵的刺耳噪音,越來越近。兵器拖行的火花濺在青石板上,像毒蛇吐信時的磷光,空氣中彌漫開鐵鏽和血腥氣,仿佛一場風暴正從長廊儘頭席卷而來!
禪房外,午後的寧靜被徹底撕碎。沉重的腳步聲踩碎了落葉,粗重的呼吸聲像破舊的風箱,衣袂與兵器的摩擦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瞬間將禪房包圍。簷下夜宿的灰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在暮色中劃出倉皇的弧線。
“砰——!”
一聲巨響,木門脫臼的脆響混著木屑飛濺!門板撞在牆上發出痛苦的呻吟,簌簌落灰中,油燈猛地晃了晃,燈油險些潑出。昏黃的燈光將門口闖入的身影拉扯得猙獰扭曲,如地獄爬出的惡鬼投在地上的巨影。
為首一人,魁梧如鐵塔,裹著半舊的土黃僧衣,敞開的衣襟下胸毛糾結如枯草。方臉上橫肉堆壘,粗眉倒豎,銅鈴大眼裡布滿血絲,死死盯住陸九章和澄觀大師。正是戒律院首座,慧能!他右肩包紮處滲出暗紅血漬,每走一步,傷肩就牽扯著嘴角抽搐一下,像頭被激怒的黑熊。
他右肩僧袍下,透出明顯的包紮痕跡和一絲草藥味,那是三日前被陸九章算珠釘穴後強行掙脫的傷。此刻草藥味混著血腥味飄進禪房,他下意識按住傷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神掃過桌上卷宗時,瘋狂裡多了絲恐懼,仿佛看見自己的名字正被朱砂筆圈在罪證錄上。
他手中提著一柄厚背闊刃戒刀,沉重的刀尖拖在地上,火星濺在青磚上,留下點點焦痕。刀背刻著的“降魔”二字已被血汙糊住,刀柄被汗水浸得發亮,刀身寒光凜冽,映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顯得格外猙獰。
身後,黑壓壓地擠著不下二十名武僧!個個精悍強壯,僧衣下肌肉賁張如鐵塊,人人手持戒刀或齊眉棍——棍頭纏著防滑的黑布,還沾著新鮮泥土。他們堵死了門口,也堵住了窗欞,如同一道由肌肉、僧袍和鋼鐵構築的堅固堤壩,有人悄悄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神卻冷得像冰,散發著騰騰煞氣,將禪房與外界徹底隔絕。
空氣瞬間凝固,檀香和血腥氣絞在一起,嗆得人喉嚨發緊。油燈火苗縮成黃豆大小,照得眾人臉色忽明忽暗,連時間都仿佛在這死寂中停止了流動。
緊跟在慧能身側的是五名須發皆白的老僧,為首的慧明長老頷下白須微微顫抖,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他掌管寺產租賃與賬目多年,新規中“公示所有賬目”一條如利劍般直指他過往的貓膩。身後四位長老亦是禪堂、庫房等要害部門的退居者,禪堂長老枯瘦的手指攥著念珠,指節發白;庫房長老眼角抽搐,目光躲閃不敢看那新規草案。他們的反對,並非全為守舊,更是怕這白紙黑字的新規,將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舊賬連根拔起。
慧能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先刮過桌角那本刺目的《實證錄》,封皮上的墨字仿佛活過來般扭動,驚得他握刀的指節“哢”地一響,泛出青白色。眼底掠過一絲被踩住尾巴的驚懼,左手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內側藏著的九幽盟令牌,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發疼,卻讓他稍微穩住了心神。
“澄觀師叔!”慧能破鑼般的聲音炸響在死寂的禪房中,唾沫星子隨著“雞屁哀”三個字噴在地上,粗短的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怒與鄙夷,“弟子等聽聞,您竟聽信這滿身銅臭、專事盤剝算計的俗家賬房挑唆,在我千年古刹推行什麼……什麼‘雞屁哀’kpi)?!”
他故意將“kpi”念得像村口潑婦罵街般怪異粗鄙,引得身後武僧們發出憋住的嗤笑聲,有人用戒刀鞘偷偷撞了撞同伴的腰,眼神裡滿是嘲弄,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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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門淨地,乃清修之所,求的是六根清淨,四大皆空!”慧能踏前一步,戒刀在青磚上拖出刺耳的“吱呀”聲,火星濺在《實證錄》的封皮上,燙出一個焦黑的小點。他伸手指向陸九章,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豈容此等滿腦子金銀錙銖、渾身市儈醃臢氣的俗物在此指手畫腳,玷汙佛堂?!還將貧僧汙為貪墨,簡直是顛倒黑白,褻瀆我佛!”陸九章瞳孔微縮,右手悄然按在算盤邊緣,指腹感受著冰涼的金屬觸感。
他胸膛劇烈起伏,像個漏風的風箱,顯然被陸九章推行新規和揭露罪行戳中了痛處。聲音激動得變調,脖子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動:“《金剛經》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銀寺產,俱是外相!沉迷於此,如何見性成佛?!”說罷偷偷瞟了眼慧明長老,見對方微微頷首,底氣又足了幾分。
監院慧明適時上前半步,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下鑽出來,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方丈三思!寺產賬目含諸多善信匿名捐贈與寺院應急儲備等機密條目,一旦徹底公示,恐泄露我寺財務虛實,給九幽盟等外道可乘之機,動搖根基啊!”他喉結滾動著咽下口水,眼角餘光掃過其他長老,見他們紛紛點頭,底氣頓時足了三分。油燈的光暈在他皺紋裡投下更深的陰影,藏住了眼底的慌亂。
澄觀大師依舊盤坐在蒲團上,枯槁的身影在殺氣騰騰的包圍中像片風中殘葉,卻透著鬆柏般的堅韌。他撚動念珠的手指早已停下,菩提子卡在指縫間,被冷汗浸得發亮。渾濁的目光掠過慧能猙獰的臉,掃過慧明等老僧躲閃的眼神,掃過被煽動得雙目赤紅的武僧們,最後落回幾案上那份《規製終稿》——紙頁邊緣還沾著法嚴大師的血漬,像朵凝固的紅梅。
老僧深深吸了一口氣,氣息帶著檀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胸口起伏得像個破舊的風箱。他緩緩抬起眼皮,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份沉凝的重量:“慧能,慧明,稍安勿躁。陸先生所行,非為盤剝,實為厘清寺務,堵住貪腐之門,使香油善款,儘歸善途……”
“師叔!”慧能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拔高到破音,臉上的橫肉像波浪般抖動,唾沫星子噴了澄觀一臉,“什麼厘清?什麼善途?!全是這奸猾賬房的巧言令色!他懂什麼佛法?懂什麼修行?不過是仗著算盤珠子撥得響,就想騎到我鐵佛寺頭上拉屎撒尿!”
他瞪著那本《實證錄》,眼球因充血而突出,像要從眼眶裡滾出來,聲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貓:“這所謂‘實證’,焉知不是構陷?!我鐵佛寺清譽,豈容外人汙蔑!”心中驚濤駭浪拍打著理智的堤壩,唯恐這本冊子最終牽出九幽盟的線,將自己連同整個鐵佛寺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猛地揚起沉重的戒刀,刀鋒直指陸九章的麵門,寒氣激得陸九章額前發絲無風自動。刀尖距鼻梁不過三寸,陸九章甚至能看見刀麵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麵色平靜,眼底卻燃著冷火。慧能眼中血絲如蛛網般蔓延,理智的弦在恐懼和憤怒中繃到極致,發出“嗡嗡”的顫音。
“今日,弟子就要替佛祖清理門戶,將這滿身銅臭的孽障,連同這些汙蔑我佛門清譽的鬼畫符——”刀尖順勢狠狠劈向幾案上攤開的《規製終稿》和《實證錄》,封皮被刀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罪證,“一並斬了!掃出山門!”
刀光如匹練般劃破空氣,帶著慧能全身的蠻力和暴怒,撕裂了禪房的寧靜。刀鋒掀起的氣流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晃,昏黃的光影在紙稿上扭曲成鬼臉,眼看就要將那凝聚無數心血、象征變革希望的紙稿斬為齏粉!
澄觀大師臉色瞬間煞白如紙,枯瘦的手在半空中僵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珠滴在蒲團上,暈開一小朵暗紅的花。想要阻止,卻隻覺得四肢百骸都灌滿了鉛,連呼吸都帶著針紮般的疼!千鈞一發之際!
“鐺——!”
一聲清越悠揚、如金石交擊的脆響,驟然在刀鋒下炸開!黃銅算盤的橫梁與戒刀相撞,震得禪房四壁的蛛網簌簌落下,油燈的火苗“啪”地爆出一朵燈花,將眾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並非金屬碰撞的火星四濺,而是陸九章端坐不動,左手快如閃電地在幾案邊緣一拍!那柄靜靜躺在一旁的黃銅算盤,如被無形絲線牽引,“噌”地彈起半尺,算珠在橫梁上跳著歡快的舞蹈。
算盤不偏不倚,正正迎上慧能勢大力沉劈落的戒刀刀鋒!
沉重的刀鋒狠狠劈砍在黃銅算盤堅硬的橫梁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沒有算盤碎裂的聲音,隻有那聲穿透耳膜的“鐺”鳴,在禪房裡反複震蕩回響,震得人心神俱顫!
巨大的反震力順刀身傳來,慧能隻覺虎口“哢嚓”一聲脆響,整條右臂像被重錘砸中,酸麻感順著肩膀蔓延到心口。勢在必得的一刀竟被小小算盤格住!刀鋒死死卡在黃銅橫梁與幾顆渾圓算珠之間,算珠上的暗紋在燈光下流轉,仿佛有佛光護體,再難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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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瞪大銅鈴般的眼睛,嘴巴張成“o”形,粗重的呼吸吹得胡須亂顫。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紋絲不動、算珠未崩飛的黃銅算盤,又看看陸九章在燈下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對方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後頸,比戒刀的寒氣更甚。
陸九章緩緩抬起右手,手中依舊穩握著那支朱砂筆,筆尖鮮紅欲滴未滴,在燈光下像顆凝固的血珠。目光越過卡在算盤上的冰冷刀鋒,如無形探針般刺在慧能因驚怒而扭曲的臉上,連對方鼻尖沁出的冷汗都看得一清二楚。
“慧能大師,”陸九章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蓋過刀鋒的嗡鳴和武僧們的粗喘,像浸過冰水的銅錢,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您口口聲聲說在下滿身銅臭,玷汙佛門清修之地。那敢問大師……”
他左手手指,忽然在卡住刀鋒的算盤側邊某凸起木紋上,看似隨意地一按一撥。
“啪嗒!啪嗒嗒嗒——!”
幾顆渾圓的黃銅算珠,如被賦予生命般,在橫梁上驟然自行跳躍碰撞!“嗒嗒嗒”的節奏像寺裡的晨鐘,清脆、密集、帶著奇特韻律的撞擊聲,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武僧們握著兵器的手不由自主地鬆了鬆,連慧能都愣住了,腦中轟然一響,仿佛看見自己的貪墨賬目在算珠聲中一筆筆浮現。
陸九章的聲音,隨著算珠清響,一字一句,清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唐代百丈懷海禪師,立《百丈清規》,明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陸九章的聲音陡然拔高,像寺廟的鐘磬穿透雲層,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他右手朱砂筆順勢在書稿堆裡一挑,一本封麵陳舊、頁邊泛黃的古籍被精準挑出,“啪”地攤在慧能戒刀的刀背上!正是那本《百丈清規》!書頁間露出幾行朱批,是前代方丈的手跡,墨跡雖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勞作,躬耕,自食其力,難道不算修行?難道便是‘銅臭’?便是‘玷汙’?”陸九章目光銳利如刀鋒,直刺慧能眼底,連對方瞳孔裡的恐懼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是說,在慧能大師眼中,百丈祖師的訓誡,也是醃臢俗物,不值一提?!”
慧能被連番的詰問和祖師訓誡拍在刀背上的沉重打擊,噎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像廟裡的變臉木偶。喉結上下滾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來。身後的武僧們,目光在刀背上那本《百丈清規》和慧能難看的臉色之間來回遊移,有人悄悄將戒刀往身後藏了藏,眼中原本凶狠的光芒也不由得動搖起來。
陸九章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左手手指依舊穩穩地搭在算盤上,指尖靈活如撥動無形琴弦,算珠碰撞的脆響像催命的符咒,一聲聲敲在眾人心頭。
“啪嗒!啪嗒嗒!”
算珠再次跳躍碰撞,歸位的聲音清脆而有力,每一次撞擊都仿佛敲打在人心坎上,令人心弦緊繃。他的右手握著朱砂筆,筆尖蘸著那抹如血般鮮紅的朱砂,在桌案上鋪開的空白宣紙上,行雲流水般勾勒出圖案,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朱砂在紙上暈開細小的紅霧,像極了慈幼院孤兒凍裂的手指滲出血珠。
“大師們視金銀如糞土,一心向佛,陸某實在是佩服。”陸九章的聲音中帶著冷峭的嘲諷,筆走龍蛇,字跡遒勁如刀刻,眼神卻掠過窗外——後山佛塔的輪廓在暮色中像三個沉默的巨人,“然則,鐵佛寺後山那三座七層佛塔,自熙泰十五年起便已封存,塔角銅鈴鏽跡斑斑,蛛網密布如襤褸袈裟,塵封已久,鳥雀築巢其間,形同虛設!這難道不是寺產?這難道不是佛祖遺留的資財?”
朱砂筆在紙上飛快地畫出三座高塔的簡略輪廓,筆鋒犀利如刀,線條清晰得仿佛能看見塔磚的紋路。他眉頭微蹙,仿佛在丈量每一塊磚石的用途,指尖偶爾停頓,像是在計算改造所需的木料與人工。
“若將這閒置無用的佛塔,”陸九章筆鋒一轉,朱砂在塔身內部利落地分割出一個個小方格,像給空蕩的塔腔注入了生氣,“稍加改造,辟為客棧,供往來行商、江湖遊俠、善信居士們落腳休憩。”聲音裡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熱望,仿佛已看見旅人在塔下避雨的笑臉。
他指尖撥動算盤的速度陡然加快,黃銅算珠如驟雨般敲擊玉盤,發出密集而急促的清脆爆響,算珠碰撞聲像春雨打在青瓦上,又像無數雙小手在賬本上飛快地書寫。
“啪嗒嗒嗒嗒——!”
這數字如炸雷般在耳邊轟鳴,震撼著每一個武僧的心靈!五十兩!他們平日裡靠寺裡每月三百文的份例過活,幾輩子也攢不下這麼多錢!連慧能握刀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戒刀在算盤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監院慧明等老僧,眼神劇烈閃爍如風中殘燭,他們深知這數字背後意味著無法再輕易操控的巨大資金流,意味著自己偷偷放貸的好日子到頭了!
這數字如炸雷般在耳邊轟鳴,震撼著每一個武僧的心靈!五十兩!他們平日裡靠寺裡微薄的份例過活,幾輩子也攢不下這麼多錢!連慧能握刀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連監院慧明等老僧,眼神也劇烈閃爍,他們深知這數字背後意味著無法再輕易操控的巨大資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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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五十兩雪花銀,”陸九章斬釘截鐵,朱砂筆在“五十兩”上狠狠一圈,鮮紅刺目如血!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門口一張張或震驚、或茫然、或貪婪的臉龐,最後定格在慧能那鐵青的臉上,“若用於山下‘慈幼院’,足以養活二十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有書念!”聲音裡帶著壓抑的哽咽,想起去年冬那個攥著窩頭凍死的孩子,眼眶微微發紅。
陸九章的聲音陡然帶上沉重而有力的力量,如洪鐘大呂,撞擊著禪房的四壁,也撞擊著所有僧人的心靈,梁上積灰簌簌落下,仿佛在為這質問伴奏:
“敢問諸位大師!是守著空塔,任其朽爛,頌念千遍‘阿彌陀佛’,更能積累功德?還是將這死物盤活,化作活水,實實在在地救下二十條性命,更能稱得上是‘善行’?!”他胸口劇烈起伏,左手死死按住算盤,算珠被按得“嗡嗡”作響,像是在替亡魂呐喊。
他猛地一拍桌案!
“啪!”
那本攤在刀背上的《百丈清規》被震得跳起半寸又落下,封皮邊角磕在戒刀上,發出輕微的“咚”聲。清脆的算珠撞擊聲也戛然而止,禪房裡隻剩下油燈芯偶爾爆出的劈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