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佛寺的菩提堂,此刻早已不是往日香煙繚繞的模樣。香爐裡殘存的半截檀香早已熄滅,青灰色的香灰在案頭積了薄薄一層,被穿堂風卷起細微的漩渦,佛龕上的鎏金佛像蒙著塵,慈眉善目的臉隱在陰影裡,倒添了幾分冷峻。
原本供奉佛像的巨大香案被清空,成了陸九章的臨時賬台。厚實的案板上鋪著幾張堅韌的桑皮紙,陸九章懸腕運筆,細杆狼毫劃過紙麵,發出沙沙輕響,如同春蠶食葉。他眉頭微蹙,下頜線繃成一道堅毅的直線——這不僅是算賬,更是在清算鐵佛寺積弊多年的膿瘡。這聲音與窗外演武場上武僧操練的呼喝聲交織,"喝哈"聲裡混著拳腳破空的銳響,形成一種奇特而充滿生機的韻律。
案頭三摞賬冊涇渭分明,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巒。左側舊賬的黴味與右側新賬的朱砂氣在空氣中角力,陽光透過窗欞斜切進來,在桑皮紙上投下參差的光影,將賬冊邊緣的毛邊照得纖毫畢現。
左側一摞,紙頁泛黃卷邊,墨跡陳舊,散發著一股陳腐黴味——這是慧能及其黨羽留下的"流水死賬"。陸九章指尖拂過舊賬泛黃的紙頁時,指腹能觸到蟲蛀的凹痕,心中泛起一陣寒意——這些賬頁裡埋著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右側一摞,紙張簇新,條目清晰,收支對應——這是陸九章主導新製的"複式活賬",上麵用朱砂筆勾勒著清晰的分欄和鮮紅批注,如同一道道斬向黑暗的利刃,筆尖落下時,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臟沉穩的跳動。
法嚴大師肅立一旁,枯槁的身形挺得筆直,仿佛一株在寒風中不倒的古鬆。他那柄沉重的烏木伏魔禪杖並未離手,隻是此刻,杖身末端新加裝了一個精巧的黃銅蟾蜍,蟾蜍口中銜著一枚小巧銅鈴,黃銅蟾蜍的鱗甲在光線下泛著冷光,與他掌心的老繭形成奇異的呼應。每當法嚴核對完一頁新賬,確認無誤後,布滿老繭的手指便會輕輕一撥杖身某個凸起的木瘤,喉結微微滾動,渾濁的眼珠裡映著賬冊上的朱砂批注,仿佛在無聲地誦經。
“當啷——”
清脆的銅鈴聲便在堂內響起,帶著一種儀式般的宣告,驅散舊賬的黴味,也敲在那些心懷鬼胎之人的心坎上。鈴聲清越,卻像重錘般敲在慧能黨羽的心上,讓躲在廊柱後的小沙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百巧門的朱七巧特意為法嚴打造的"對賬鈴",鈴舌上還刻著極小的"明"字。
陸九章剛將新抄好的一頁"善款收支明細"晾在案頭,朱砂批注的"本月施粥耗銀叁兩"在光線下格外醒目,紅得像一滴凝固的血。他望著那三個字,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這不僅是數字,是給饑民的一碗熱粥,是鐵佛寺重見天日的希望。筆尖的沙沙聲還未消散,堂外那由遠及近、帶著明顯怒氣的腳步聲便粗暴地撕破了這份初生的秩序,靴底碾過青石板的"噔噔"聲,混著壓抑的喘息,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正撞過來。
“砰!”
菩提堂厚重的大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推開,撞在兩側牆壁上,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門框上剝落的朱漆簌簌掉渣,露出底下暗沉的木紋,仿佛寺廟本身也在發出痛苦的呻吟。門外的日光湧進來,在慧能魁梧的身影後投下濃重的陰影,將陸九章籠罩其中。
慧能魁梧的身影堵在門口,僧袍下肌肉虯結,右肩繃帶輪廓依稀可見,滲出血跡的紗布邊緣讓那片深色越發猙獰。臉上橫肉緊繃,一雙銅鈴大眼噴著怒火,鼻翼翕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重的喘息,右肩繃帶下的肌肉突突直跳——那是前日與武僧對峙時被打傷的舊傷,此刻正隱隱作痛,更添了幾分暴戾。他身後跟著五名須發皆白的老僧,個個麵色沉凝:慧明長老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佛珠,佛珠線勒得指節發白;退居的智空長老則死死盯著地麵,仿佛要在青磚上盯出個洞來;其餘三人或垂目或皺眉,像一排沉默的石像。
慧能的目光如淬火刀子,先是在案頭那摞刺目的新賬冊上刮過,尤其在那鮮紅朱砂批注上停留,眼中厭惡更深,仿佛看到了什麼汙穢之物。隨即,他大步走到賬台前,懷裡緊緊抱著一樣東西——一本用深藍色厚布包裹、邊緣磨損嚴重的冊子。他如同捧聖物般,手臂肌肉賁張,將其重重頓在陸九章麵前的新賬冊旁邊,仿佛要將這本"聖物"釘在案上,以此鎮住陸九章的"邪說"。目光掃過陸九章沉靜的臉,像要在那張清瘦的臉上燒出兩個洞來。
“啪!”
冊子落下,激起一小片灰塵。深藍布套滑落一角,露出裡麵發黃發脆的封麵,幾個模糊卻透著沉重年代感的大字隱約可見——《熙泰二十年鐵佛寺香客功德名錄》。"熙泰二十年"幾個字被蟲蛀得隻剩殘筆,卻像無數隻螞蟻在爬,密密麻麻地撓著人的眼。冊子邊緣布滿了蟲蛀小洞,散發著一股朽木混合陳舊墨汁的怪味,那股怪味鑽進鼻腔,混雜著經年累月的香火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陸九章下意識地偏了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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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施主!"慧能的聲音如同破鑼,在堂內激起回響,帶著被冒犯的激憤,唾沫星子隨著"豈容"二字飛濺,臉頰上的橫肉因憤怒而劇烈抖動,僧袍領口被撐得變形,露出頸間濃密的黑毛,"你這般折騰,要將我千年古刹引向何方?老祖宗定下的規矩,豈容你一個俗家賬房隨意更改?!"
他粗壯的手指猛地翻開那本《香客名錄》,動作粗暴,脆弱紙頁發出"嘶嘶"的哀鳴,仿佛在控訴這野蠻的對待。他指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名字,手指因用力而微顫,指節泛白,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用祖宗的規矩砸爛這小子的算盤:
"睜開你的眼看清楚!這些名字!這些善信!熙泰二十年,乃至更早!他們捐出的每一文香油錢,都是衝著"佛門清淨"四個字來的!是衝著對佛祖的虔誠!"慧能聲音拔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陸九章臉上,陸九章微微後仰,避開那帶著口臭的唾沫,眼簾垂下,遮住眸中一閃而過的譏誚——心誠則靈?不過是貪墨者的遮羞布罷了。"功德!講究的是心誠則靈,聲音因過度用力而劈叉,像生鏽的鋸子在拉扯木頭。
他越說越激動,臉上漲得通紅,像廟裡的關公塑像,眼中血絲密布,如同蛛網般蔓延。最後那句"銅臭交易"如同點燃引信,他猛地一揚寬大僧袖,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掃向賬台上那摞嶄新的"複式活賬",袍袖帶起的風掃過案頭的油燈,燈芯猛地一跳,將他猙獰的影子投在牆上,如同廟裡的惡鬼塑像。
“老祖宗的清淨地,容不得你這醃臢賬本!給我滾出去!”
袖風凜冽,眼看就要將心血賬冊掃落塵埃!慧能身後那五名老僧,有的閉目不忍看,睫毛劇烈顫抖;有的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挑了挑;慧明長老則悄悄握緊了佛珠,指節發白。
就在那寬大袖袍即將觸及賬冊封麵的電光石火之間!
“嗡——!”
一聲低沉急促的嗡鳴驟然響起!
陸九章端坐不動,左手快如閃電般在案下一拍!那柄靜靜躺在一旁的黃銅算盤如被無形絲線牽引,猛地彈起半尺,穩穩橫亙在慧能掃來的袖袍與賬冊之間,算盤珠子相撞發出"劈啪"脆響,如同驟雨打在青瓦上。
“啪!”
慧能的袖袍狠狠抽打在堅硬黃銅算盤橫梁上!發出沉悶聲響!震得案上的油燈晃了晃,燈油險些潑灑出來,在桑皮紙上洇開一小片油漬。
巨大反震之力傳來,慧能隻覺得小臂劇痛發麻,整條手臂被震得向後甩去!寬大袖袍被這股力道帶得向上翻卷!
就在那袖口翻卷、露出內襯的刹那——
一道溫潤而詭異的反光,在堂內光線下,倏然一閃!
陸九章目光銳利如鷹,瞬間捕捉到了那驚鴻一瞥——慧能左手手腕內側,袖袍深處,赫然係著一枚半隱半現的玉扣!那玉扣拇指大小,色澤溫潤如羊脂,但上麵雕刻的紋路卻絕非凡品——一條首尾相銜、猙獰盤繞的玄蛇!蛇信子的尖端幾乎要刺破玉質,蛇眼處鑲嵌著兩點細如針尖的幽綠寶石,正散發著冰冷邪異的光芒,像極了密信上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印記!
九幽盟“弱水”使者的蛇紋扣!
陸九章心頭劇震!前塵往事如電光閃過——密道殺手脖頸上的蛇形紋身、冷千絕腰間那枚從不離身的玄蛇玉佩、菩提先生密信裡"弱水引航"的暗語…所有線索如同散亂算珠,在這一刻被這枚蛇紋扣猛地串起!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慧能…果然與九幽盟殘餘有染!他阻撓新規,絕非全然為了"祖宗規矩"!
念頭一閃而過。陸九章麵上卻波瀾不驚,仿佛隻是隨手擋開無理取鬨。他右手穩穩按在那本差點遭殃的"複式活賬"上,指尖在封皮上輕敲兩下,篤篤聲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慧能大師,"陸九章聲音平靜如深潭,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壓下了慧能粗重的喘息和堂內壓抑氣氛,語調不高,卻帶著金石相擊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裡撈出來的,冷得慧能打了個哆嗦,"您口口聲聲"佛門清淨"、"心誠則靈",卻對這簿冊上記錄的"功德"去向諱莫如深,生怕見光。殊不知,真正的褻瀆,從來不是將善舉置於陽光之下,而是讓善款流入黑暗,滋養蛀蟲,玷汙佛心!廣智已在戒律院招認,你私販濟慈倉糙米的賬目,皆由他偽造"損耗"記錄掩蓋;你挪用善款購毒箭一事,亦有他供詞佐證。如今罪證確鑿,你還有何話說?"他微微偏頭,目光越過慧能,看向門外——那裡,陽光正好,卻照不進這菩提堂的陰暗角落。
“慧能大師,”陸九章聲音平靜如深潭,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壓下了慧能粗重的喘息和堂內壓抑氣氛,“您口口聲聲‘佛門清淨’、‘心誠則靈’,卻對這簿冊上記錄的‘功德’去向諱莫如深,生怕見光。殊不知,真正的褻瀆,從來不是將善舉置於陽光之下,而是讓善款流入黑暗,滋養蛀蟲,玷汙佛心!廣智已在戒律院招認,你私販濟慈倉糙米的賬目,皆由他偽造‘損耗’記錄掩蓋;你挪用善款購毒箭一事,亦有他供詞佐證。如今罪證確鑿,你還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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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左手已翻開案頭那本最厚實的“複式活賬”,精準翻到關鍵一頁。紙頁上清晰繪製著左右分欄結構。
"您看不懂新規?無妨。"陸九章手指穩穩點在左側頂端標題上——"寺產盤存"資產)。指尖在賬冊上滑動時穩如磐石,心中卻在冷笑:跟我算祖宗規矩?今日便讓你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功德"。指尖劃過一行行清晰條目:
"七層佛塔三座閒置),後山藥田三十畝半荒),大雄寶殿鎏金佛像一尊佛身鎏金剝落三成),藏經閣紫檀經櫃十二具三具櫃腳腐朽)…皆在此列,明明白白!"左右分欄的線條筆直如刀,將這些資產切割得清清楚楚,連佛像鎏金剝落的細節都標注在冊,看得慧能身後的慧明長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接著,手指移向右側分欄:"再看這邊,"需償之債"負債)與"自有家底"所有者權益)。"他精準點在"需償之債"下第一行,朱砂批注的字跡力透紙背:"十方善信捐贈之善款,其指定用於施粥、義診、修繕等功德事之份額,皆為此債!非寺產,乃信眾托付之重!若挪作他用,便是侵吞!便是背信!"那"侵吞"二字寫得格外用力,墨色幾乎要將紙頁戳穿。
最後,手指落回左側“寺產盤存”中的“鎏金佛像”條目上,指腹重重按壓在“鎏金佛像一尊”那行字上,紙張被按出細微的褶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如利劍般掃過慧能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比如這尊佛像!賬麵估值五百兩,金玉其外,然則!”他目光如電,掃過慧能和他身後臉色變幻的老僧,指尖在“鎏金剝落三成”的批注上狠狠一點,“佛龕積灰三寸,蛛網結在蓮座,鎏金被香火熏得發黑!若將其暫時抵押給山下的‘聽雨樓’錢莊,至少可換得三百兩現銀!此銀錢,即刻便可投入修繕那半荒廢的藥田!”慧能的拳頭在袖中捏得咯咯作響,指節泛白,仿佛要將這“褻瀆佛像”的狂言捏碎在掌心。
陸九章的手指猛指向賬冊右側“寺產活絡之度”利用率)專欄旁那個醒目的朱砂數字——“叁成”,以及後麵用更大字號、更鮮紅朱砂圈定的目標——“陸成”!筆尖劃過紙麵的痕跡猶清晰可見,紅得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按新規製,寺產活絡之度,需從如今可憐的三成,提至六成!盤活死物,滋養生機,這才是第一步!”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驚堂木拍下,震得梁上灰塵又落下幾縷,油燈的火苗突突亂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又高又瘦,卻帶著一股撼不動的力量。
他指尖隨即滑向旁邊另一專欄——“香火錢轉化率”香火錢轉化率),那裡同樣記錄著觸目驚心的“貳成”和鮮紅的“伍成”目標。指甲劃過紙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是在為這些冰冷的數字刻下墓誌銘。
“香客捐出一兩紋銀的香油錢,”陸九章的聲音帶著沉重力量,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僧人心頭,目光緩緩掃過慧能身後垂首的老僧,“至少需拿出三錢,實實在在地用在施粥的米糧上,用在義診的藥材上!去向、數量、經手人,月末必須在這菩提堂外張榜公示,接受十方善信檢閱!讓每一文善款都落到實處,讓每一份善心都得到回響!讓那饑餓者得溫飽,讓那病痛者得救治!這——”他頓了頓,喉結滾動,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那是對真正慈悲的渴望。
他猛抬頭,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火炬,穿透菩提堂陰影,直刺慧能和他身後那些或震驚、或茫然、或羞愧的老僧眼底,連帶著佛龕上蒙塵的佛像,仿佛也被這目光點燃了沉寂的悲憫:
“——才是真正的慈悲!才是真正的功德!才是對佛祖、對曆代祖師、對十方善信最大的敬畏與交代!而那些藏著掖著、任由善款發黴腐爛、最終流進某些人私囊的‘功德’,不過是包裹著糖衣的毒藥,是偽善者的遮羞布!慧能大師,您口口聲聲維護的‘清淨’,究竟是佛門的清淨,還是某些人藏汙納垢、中飽私囊的‘清淨’?!”慧能額頭青筋暴起,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僧袍,他下意識地摸向袖中那枚蛇紋扣,冰涼的玉質卻壓不住掌心的滾燙。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慧能袖中那枚蛇紋扣的位置仿佛烙鐵般灼燙,陸九章的目光更是如同實質般刺在他臉上,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裡,所有齷齪都無所遁形。
“你…你血口噴人!”慧能臉色瞬間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像廟裡褪色的壁畫,指著陸九章的手指劇烈顫抖,嘴唇哆嗦,卻吐不出有力辯駁,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他身後那五名老僧,更是被這連番質問和赤裸真相衝擊得心神劇震:慧明長老悄悄後退半步,避開陸九章的視線;智空長老雙手合十,卻念錯了經文;有人額頭滲汗,沿著皺紋蜿蜒而下,滴在僧袍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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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一片死寂,隻有慧能粗重的喘息聲和法嚴大師手中禪杖銅蟾蜍口中銜著的銅鈴,在死寂中微微晃蕩,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顫,像一顆懸在眾人頭頂的石子,隨時可能墜落。
就在這緊繃到極致、慧能理屈詞窮、新舊觀念僵持的窒息時刻——
“報——報告!”
一個清脆又帶著急切喘息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打破了沉寂!
一個穿著寬大灰色僧袍、約莫十一二歲的小沙彌,像隻靈巧猴子,連滾帶爬地從堂外衝進來,僧袍下擺沾著泥點,絆倒在門檻上,踉蹌兩步才站穩。他跑得滿頭大汗,小臉通紅,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手裡高高舉著一張墨跡未乾的桑皮紙,紙頁在奔跑中嘩啦作響,邊角被風吹得微微卷起。
“陸先生!法嚴大師!”小沙彌氣喘籲籲,聲音卻洪亮,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眼睛亮得像兩顆剛打磨好的黑曜石,“抄好了!首月的‘功德流水總賬’財報)抄好了!藥田…藥田那邊傳來消息了!”他顯然是得了法嚴示意,特意選擇在此刻闖入,小胸脯因激動而劇烈起伏,連說話都帶著顫音。
他衝到賬台前,顧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塵,也沒看慧能鐵青的臉——那臉色黑得像鍋底,幾乎要滴出墨來——獻寶似的將手中桑皮紙高高舉起,脆生生大聲念道,聲音裡滿是邀功的雀躍:
“稟告!後山藥田,經清理雜草、補種秧苗,本月共收得當歸、黃芪等草藥,計二十斤整!已悉數售予‘金針沈家’藥鋪!得銀錢——”他深吸一口氣,小臉蛋憋得通紅,聲音拔得更高,像扯著嗓子報喜的小喜鵲,清晰吐出兩字:
“五兩整!”
五兩!這個數字在偌大鐵佛寺或許微不足道,但在此時此地,在經曆了長久荒廢與黑暗之後,它如同黑暗中點燃的第一支火把!小沙彌念完,得意地揚起下巴,仿佛那五兩銀子是他親手種出來的,眼睛裡的光幾乎要溢出來。
小沙彌念得興起,挺起胸脯繼續念:“按照陸先生定的新規,本月施粥耗米糧,折銀——三兩!現銀已交付粥棚管事!剩餘銀錢二兩整,已由戒律院武僧師兄親自押送,存入後山新建的‘善款庫’鐵櫃!鑰匙…鑰匙在法嚴大師這兒!”他最後不忘補充,黑亮眼睛看向法嚴,滿是信任,像隻等待誇獎的小狗。
“五兩…施粥三兩…存了二兩…”一個站在慧能身後的老僧,下意識喃喃重複,聲音輕得像夢囈。他那雙原本渾濁、充滿對新規抵觸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小沙彌手中墨跡新鮮的桑皮紙,眼神劇烈閃爍,像是在濃霧中突然看到了光亮。那上麵清晰的條目,簡單的加減,卻勾勒出一條從未如此清晰可見的路徑——香客的善心,寺產的產出,最終化作了山下饑民碗中的熱粥,化作了實實在在的善果!
這比任何虛無縹緲的“功德”說教,都更有千鈞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