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枯瘦的手，無意識地伸進自己寬大袖袍裡，摸到了那本同樣陳舊、象征著“祖宗規矩”的《熙泰二十年香客名錄》。手指在那蟲蛀封皮上摩挲一下，指尖感受到紙張的脆弱與空洞，像摸到了一具早已腐朽的骸骨。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愧和動搖，如同藤蔓爬上心頭，纏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猛將手從袖中抽出，動作快得狼狽，仿佛那名錄燙手一般，帶起一陣風。他低著頭，避開所有人目光，尤其是慧能那幾乎噴火的視線，悄悄地將那本厚重名錄，更深地塞回袖袋深處，用僧袍死死蓋住，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份心虛也一並掩藏。
這個細微動作，如同一個無聲信號。
另外四名老僧，有人眼神複雜地瞥了一眼小沙彌手中“財報”，又看看案頭那本結構清晰、朱批醒目的“複式活賬”，再看看慧能那張因憤怒和某種隱秘恐懼而扭曲的臉——他的嘴唇已經咬出了血痕，最終，也默不作聲地將手從袖中抽出。雖然沒有像第一位老僧那樣明顯退縮，但那份頑固的抵抗之意，已然在冰冷數字和孩童純真宣告麵前，冰消瓦解，像冬日暖陽下的殘雪。
“當啷——！”
就在此時，一聲格外清脆響亮的銅鈴聲，驟然在堂內響起，震得梁上的灰塵又簌簌落下，仿佛連空氣都在這鈴聲中震顫！
是法嚴大師！他枯槁的手指重重撥動了禪杖上的木瘤，禪杖頓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銅蟾蜍口中的鈴鐺猛烈搖晃，發出穿透人心的清鳴！老僧渾濁眼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精光，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他上前一步，枯瘦卻有力的手按在小沙彌高舉的“首月財報”上，聲音洪亮而堅定，帶著金石之音：
“善！藥田生金，善款入庫，施粥濟民！賬目清晰，功德昭彰！此乃新製之功！此乃佛祖樂見之善行！”他目光掃過堂內眾人，聲如洪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另告：慧能麾下頑抗武僧已交由戒律院核查，凡未參與貪腐者，願遵新規可留原職；涉事者隨慧能一同待審！鐵佛寺千年清譽，不容玷汙；十方善信之托，不容辜負！”說到“不容辜負”四字，他猛地頓了頓禪杖，杖頭的銅蟾蜍對著慧能，仿佛在無聲地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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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章緩緩站起身，腰杆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雨中不倒的翠竹。他拿起案頭那柄黃銅算盤，指腹在冰涼算珠上輕輕撫過，算珠被磨得光滑溫潤，帶著歲月的包漿。他沒有看失魂落魄、如同鬥敗公雞般的慧能——此刻慧能的肩膀垮了下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目光掃過那幾名神色複雜、已然動搖的老僧，最終落在小沙彌那張因激動而通紅的小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充滿力量的弧度，像雨後初晴的月牙。
“好！”他清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開創新局的決斷。
“啪嗒！啪嗒嗒嗒——！”
五指在算盤上猛地一拂！算珠如同被賦予生命，在橫梁上疾速跳躍、碰撞、歸位！清脆密集的撞擊聲，如同金石交鳴，又如銀錢流轉，帶著一種奇特韻律和洗滌人心的力量，瞬間充滿了整個菩提堂，將所有陰霾和腐朽都滌蕩一空！
算珠碰撞的餘音嫋嫋，陸九章的聲音隨之響起，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入在場每一個人耳中，帶著開天辟地般的決絕：
“從今日起，此地菩提堂，改稱——‘審計堂’！”最後三字落地，仿佛有千斤重，震得案上的油燈又晃了晃，將“審計堂”三個字的影子投在牆上，端端正正，再無陰霾。
他指尖最後在算盤邊框上重重一敲，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黃銅邊框被敲出一聲清越的回響，算珠在槽內微微震顫，仿佛也在呼應這決絕的宣告。
鐺——！
一聲定音般的脆響如同寺廟晨鐘撞破迷霧，在空曠的審計堂內回蕩，宣告著變革的塵埃落定！案頭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將陸九章的影子投在牆上，挺拔如鬆。
“專司鐵佛寺內外一切賬目之明！專管善款功德流轉之清！凡有不明之賬，不清之款，皆可入此堂，過此算盤！明如日月，清如秋水！”他聲音朗朗，目光掃過堂內——慧明長老悄悄抬起頭，眼中殘存的抵觸已被敬畏取代；小沙彌攥緊拳頭，滿臉崇拜；法嚴大師的銅鈴輕輕晃動，似在無聲讚許。
...
夜色初降，審計堂內的燈火尚未完全燃起，僅案頭一盞油燈搖曳，將陸九章的影子拉得頎長。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青磚地上織出斑駁的銀網，角落裡舊賬冊的黴味與新墨的清香在空氣中糾纏。陸九章正俯身整理日間賬冊，指尖劃過桑皮紙時帶著一絲疲憊，忽然，一股冰冷的煞氣毫無征兆地刺破堂內尚存的暖意，像寒冬臘月的風灌進領口。
“看來陸先生的‘功德考評法’，倒是真讓這死水微瀾了。”
冷千絕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堵在門口，玄色勁裝幾乎與門外黑暗融為一體，唯有腰間玄鐵槍的槍頭反射著一點寒星。他並未踏入，隻是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掃過堂內景象，最後落在陸九章身上，帶著審視與毫不掩飾的壓迫感，仿佛要將人看穿。
陸九章直起身，麵色平靜：“冷旗主大駕光臨，不會隻是為了點評陸某的賬目吧？”
冷千絕嘴角扯出一絲冷硬的弧度，緩步踏入堂內。玄鐵槍的槍尖在身後地麵上拖行，發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青石板被刮出一道淺痕，火星細不可察地濺起。他在陸九章麵前三步處站定，槍尖倏然抬起，並非指向陸九章，而是精準地挑起了案頭那本嶄新的《複式活賬》。
“老子對你這套‘慈悲賬’沒興趣。”槍尖微顫，賬冊嘩啦作響，“但我對你從鐵佛寺這潭渾水裡摸出的‘真東西’，很感興趣。”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鎖住陸九章：“丙字庫廢墟下的‘鐵棺材’…鑰匙，你找到了，對不對？”
陸九章眼神微凝，不動聲色：“冷旗主何出此言？”
“哼，”冷千絕冷哼一聲，槍尖猛地一壓，賬冊重重落回案上，發出沉悶聲響，“陰九齡那老鬼的東西，瞞得過彆人，瞞不過老子。你腰間那副算盤，還有你懷裡那半塊破玉佩…老子看著眼熟得很。”
他上前一步，玄鐵槍的冰冷槍尖幾乎貼上陸九章頸側皮膚，寒氣透過衣料滲進來，激得他頸後汗毛猛地豎起，呼吸下意識地微滯。“交出‘鐵棺材’的鑰匙，陸九章。”他的聲音壓低，卻帶著鐵石般的重量，“老子可以讓你這‘審計堂’多開幾天，甚至…保你在九重天那群毒蛇的窺伺下，活過這個中秋。”
“若我不交呢？”陸九章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頸側的並非殺人利器。
冷千絕眼中殺機一閃，槍尖微微用力，一絲血線頓時從陸九章頸側滲出。“那老子就用你的血，”他的聲音冰冷徹骨，“給陰九齡的‘鐵棺材’，再添一道新鎖。”
堂內氣氛瞬間緊繃如弦。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
...
夜色如墨，深沉籠罩著鐵佛寺。喧囂了一日的“審計堂”終於沉寂下來。油燈的火苗在燈罩內跳躍，燈芯偶爾爆出細響，將陸九章伏案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忽長忽短，像他此刻起伏的心緒。案頭，新謄抄好的《鐵佛寺首月功德總賬》散發著淡淡墨香，與左側舊賬的陳腐黴味形成鮮明對比。他放下筆，揉了揉發澀的眉心，指腹還殘留著朱砂的微涼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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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的火苗在燈罩內跳躍，將陸九章伏案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案頭，新謄抄好的《鐵佛寺首月功德總賬》散發著淡淡墨香。他放下筆，揉了揉發澀的眉心。澄觀大師的默許，法嚴的鼎力支持，慧能的潰敗，老僧們的動搖，小沙彌那聲清脆的“五兩整”…日間的喧囂仿佛還在耳邊。冷千絕那帶著血腥味的威脅，亦如冷鐵般貼在頸側，提醒著他眼前的平靜之下，暗流何等洶湧。
距離丙字庫西牆密道之約，僅剩一日！
他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新製總賬，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封皮的靛藍粗紙，觸感粗糙卻帶著新紙的韌勁。就在這時，指尖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感——封皮的夾層邊緣，似乎比彆處略厚、略硬一些，像藏著一個秘密的心跳。
陸九章眼神一凝。他放下總賬，從袖中取出一柄薄如柳葉、專門用於拆解賬冊封皮的小刀——這是父親留下的遺物，刀刃鋒利得能劃開蠶絲。刀鋒沿著封皮邊緣極其小心地探入，輕輕一挑。
“嗤…”
一聲細微剝離聲。一張折疊得極小、邊緣裁剪得異常整齊的桑皮紙條，從夾層中被挑了出來！
紙條入手微涼，帶著桑皮紙特有的柔韌，邊緣裁剪得如發絲般整齊。陸九章將其展開，借著昏黃燈光看去，紙麵因年代久遠微微發脆，墨跡卻依舊清晰。
紙條上的字跡纖細、娟秀，卻帶著一種獨特的、屬於能工巧匠的筋骨，轉折處鋒芒暗藏——正是百巧門朱七巧的筆跡！
紙條上沒有寒暄，隻有幾行簡潔到近乎冷酷的記錄，如同最精密的賬目：
癸字佛塔修繕工程熙泰二十二年春）。
合約總額：紋銀叁仟兩整。
百巧門實收：貳仟壹佰兩。
缺額：玖佰兩。
經手人：菩提先生代理人印：仿慧覺章）。【注：經查，此印鑒係慧覺死後偽造，用於繼續操控鐵佛寺黑產。】
克扣款項去向不明。
真賬本藏匿處：大雄寶殿，正西主梁，自佛像頭頂起第三根橫梁，中段暗格。
內有九幽盟“天權層”即九重天第三重樞紐）與鐵佛寺交割憑據九重天第三重樞紐實證）。
落款處，沒有名字，隻有一個用墨線勾勒的、極其精巧的小小機關鎖圖案——那是朱七巧獨有的標記。
陸九章捏著紙條的手指，瞬間收緊了！桑皮紙堅韌的邊緣硌得指腹生疼，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呼吸都忘了——大雄寶殿！西三梁！
大雄寶殿！西三梁！
慧覺黨羽克扣工程款的罪證！更重要的是——九幽盟“天權層”第三重樞紐）與鐵佛寺勾結的鐵證！九重天結構圖中第三重“流通樞紐”最核心的實證！
他猛地抬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禪房的牆壁，直刺夜色深處那巍峨肅穆的大雄寶殿。殿內那尊巨大的、半邊臉隱在陰影中的釋迦牟尼金身佛像，佛眼半睜，似悲憫又似冷漠，俯瞰著殿梁深處隱藏的汙穢，月光從殿門縫隙漏進去，在佛像金身上流淌，卻照不亮那暗格的角落。
明日便是丙字庫西牆密道之約！冷千絕玄蛇印與陸家算盤嵌合之謎仍在心頭縈繞，菩提先生、玉無瑕、京城活水的線索如毒蛇潛伏…此刻，這大雄寶殿的橫梁之上，竟又藏著足以引爆一切的驚天罪證！而冷千絕那帶著鐵血煞氣的威脅，更是將本就凶險的局勢，推向更加莫測的深淵。
懷中的半塊蛇紋玉佩，毫無征兆地微微發燙起來，斷口處“鐵棺”的光影明滅不定，像有一團小火在貼著心口燃燒，仿佛與那遙遠的大雄寶殿橫梁產生了某種隱秘的共鳴。
陸九章緩緩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爆響。他吹熄了油燈，“噗”的一聲輕響，燈芯最後亮了一下，隨即整個審計堂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隻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賬台的輪廓。
黑暗中，隻有他眼中銳利的光芒，如同寒星穿透夜幕，映著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今夜，大雄寶殿的橫梁之下，注定無眠。
大雄寶殿的橫梁…今夜，看來是睡不成了。他起身時，賬冊滑落案頭，發出輕微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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