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佛寺後山藥田的泥腥味還沒散乾淨,混雜著昨夜密道裡潮濕的黴味,像一條無形的蛇,纏在陸九章的肺腑間。子時冷千絕那雙冰潭似的眸子又在眼前浮現——"鐵棺已備,隻待填屍",男人低沉的嗓音裹著密道的陰風,此刻仍在耳鼓裡嗡嗡作響。不過三個時辰,晨露未曦,他青布長衫的下擺還沾著山徑的濕泥,身影已如一片被雨打斜的雲,飄到了臨安城西的聽雨樓前。簷角銅鈴在雨霧中半隱半現,發出細碎的顫音,他下意識按住懷中那半塊斷裂的玉佩,斷口處糙糲的邊緣硌著掌心,那點微溫竟像是冷千絕臨彆時,指尖擦過他腕骨留下的最後一絲餘燼。
春雨是江南特有的綿密,細如牛毛的雨絲斜斜織著,將青石板路潤得油亮,倒映著簷下昏黃的燈籠光暈。樓前那株老芭蕉被洗得碧翠欲滴,闊大的葉片承不住雨珠,便"嗒"地一聲墜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瓣瓣銀亮的水花。雨聲沙沙,混著遠處街市隱約的叫賣聲,像隔了層水幕般模糊。而樓內,檀香自博山爐中嫋嫋升起,與新茶的清冽撞了個滿懷,凝成一種沉靜的香氣,倒像是把整個臨安城的喧囂都隔絕在了雨簾之外,自成一方密不透風的天地。
陸九章推門而入時,門上掛著的竹簾"嘩啦"一響,帶起一陣雨霧。小二是個眉清目秀的後生,見他一身青衫雖舊卻漿洗得乾淨,腰間懸著柄不起眼的烏木折扇,便知是常客,忙不迭躬身迎上來,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殷勤:"爺可是要去三樓"觀瀾"雅間?方樓主一早便吩咐了,給您留著呢。"說罷引著他上樓梯,那木樓梯許是年代久遠,每踩一級便發出"吱呀——"的輕響,像是老者在低聲絮叨著這座樓裡藏過的秘密,又像是在提醒來人:此處步步皆有回響,說話需得掂量著。
雅間果然清雅,雕花木窗欞將西湖的煙雨裁成一幅流動的水墨畫,扶搖直上。聽雨樓樓主方小乙已端坐桌後,一身月白錦袍襯得他麵色愈發蒼白,頷下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倒真像個日日與算盤打交道的體麵賬房。隻是陸九章目光何等銳利——他起身時,袍袖下的右手不自覺地往腰間滑了半寸,那裡衣料微微隆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旋即又若無其事地收回,嘴角扯出個僵硬的笑。陸九章記得,上月柒殺組那枚淬毒的透骨釘,便是擦著方小乙這處腰肋過去的,當時血浸透了他的水綠長衫,像極了此刻窗外被雨打蔫的荷葉。
"陸先生冒雨前來,辛苦!快請坐,快請坐!"方小乙的聲音比往日尖細了些,尾音微微發顫,他親手提起紫砂茶壺,將滾水注入白瓷蓋碗,動作快得有些慌亂,茶沫子濺出碗沿,他慌忙用袖口去擦,"這是今早剛到的雨前龍井,他眼神飛快掃過陸九章的臉,"您上次在九曲橋底下那一刀,方某沒齒難忘。自柒殺組那夜摸進我臥房,我就知道,陰九齡早把我當成該銷的"死賬"了。這聽雨樓的梁子,怕是撐不過這個梅雨季......"他忽然攥緊茶壺柄,指節泛白,"所以您要查的"香油換軍械",我攢了些東西——或許,能換我一家老小的命。"
陸九章微微頷首,袍角一旋便落了座。白瓷蓋碗裡茶湯清亮,嫩綠的芽葉在水中緩緩舒展,像一群受驚的小魚。方小乙執壺續水的手穩了些,水流細如銀線,在碗中激起小小的漩渦,茶沫凝在碗沿,聚成一圈細碎的白沫,倒像是誰在碗邊畫了個蒼白的圈。
可陸九章的目光壓根沒在茶上停留,像被磁石吸住似的,直勾勾釘在桌案那攤開的賬冊上。泛黃的麻紙上,小楷密密麻麻如蟻群,最紮眼的是銀錢條目旁那些朱砂勾出的圓圈,大的如銅錢,小的似指節,個個紅得刺眼,像一隻隻從賬頁裡瞪出來的血眼。他懷中的半塊玉佩忽然又熱了起來,不是體溫的暖,倒像是有團火在玉髓裡燒,斷口處陰刻的"鐵棺"二字仿佛活了過來,筆畫在掌心突突跳動——這是冷千絕給他的信物,也是催命符,提醒他此刻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的死寂,賬冊上的每一個朱砂圈,都可能連著一條人命。
方小乙臉上的笑容像被雨水打蔫的花,一點點斂了去,隻剩下緊繃的下頜線。他枯瘦的手指在賬冊上劃過,指甲修剪得整齊,卻在紙麵留下淺淺的白痕,最終停在一頁中段"三月初六,香油錢三千兩"的條目上。指尖在紫檀桌下那個雕著蓮花的凹陷處輕輕敲了兩下,"篤、篤",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那是百巧門朱七巧親手設計的暗格機關,上個月她來安裝時,還笑著說"這機關,除非用你方老板的生辰八字當鑰匙,否則神仙也打不開"。他偷瞥陸九章懷中微微隆起的衣襟,喉結又滾了滾,聲音壓得像從地底冒出來:"這些圈,都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打去年您救我那天起,我就沒睡過囫圇覺,鐵佛寺的香油賬、漕幫的運貨單、鐵血旗的采買記錄......"他忽然湊近,氣息帶著茶味和汗味,"您截下的那封鐵佛寺密信,幫我摸到了"九重天"的門路——原來金不換報的"槍油費",根本不是油,是金子!後來我求朱七巧在這牆裡打了暗格,專門存這些實錄......我怕哪天脖子一涼,連個討價還價的籌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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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佛寺,鐵血旗。"陸九章的聲音像淬了冰,每個字都帶著棱角。他的目光如兩把小鑿子,死死釘在賬冊上那幾處用朱砂圈了又圈的條目,以及條目間若隱若現的細線——那是方小乙用銀針刺破指尖,蘸著血畫的連接線。"香油錢換軍械?"他忽然抬手,食指重重落在"張善人,捐銀五千兩"的條目上,指腹碾過紙麵,"這筆"生意"誰經手?賬怎麼走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隻要方小乙說錯一個字,那根手指就會立刻刺穿賬冊,釘進他的心臟。
窗外的雨忽然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芭蕉葉上,"劈啪"作響,像是有人在用鞭子抽打。雨聲如潮,瞬間蓋過了賬頁翻動的"沙沙"聲,雅間裡的空氣仿佛被這雨聲凝成了一塊冰,冷得人骨頭縫裡都發疼。博山爐的煙氣不知何時變得滯重,在半空中打著旋,像個解不開的死結。
方小乙端起茶碗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湊到碗邊,輕輕吹了吹茶沫,可那白沫子像是生了根,賴在碗沿不肯散。他忽然抬眼,目光裡閃過一絲狡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陸先生可知,這世上最臟的黑錢,最怕什麼?"
"怕見光。"陸九章終於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炸開,清冽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味。他放下茶碗,鐵血旗的骨頭,還有......九幽盟的骨頭。"
方小乙眼中掠過一絲驚豔,隨即又被恐懼覆蓋,他重重放下茶碗,茶水濺出,在桌麵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不錯!第一層皮,"香油供奉",鐵佛寺的功德簿上寫得明明白白,哪個香客捐了多少,幾時捐的,紅綢包裹,菩薩見證,名正言順!"他手指在賬冊上一劃,指向"漕幫承運"的條目,"第二層,"委托押運",漕幫的"順風號",船老大是九幽盟的人,走的是官道水路,通關文牒、押運記錄,樣樣俱全,有憑有據!"他忽然壓低聲音,幾乎貼在桌麵上,手指重重戳在"鐵血旗東營"的字樣上,"可剝到這第三層,"軍械入庫",本該水落石出了吧?可怪就怪在——"他頓了頓,喉結劇烈滾動,"入庫的軍械數目,跟前麵"供奉""押運"的數目,差了整整三成!"
他猛地掀開另一本賬冊,嘩啦啦的紙頁聲在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您看!"他指著其中一頁,朱砂圈畫得又大又圓,幾乎將整個條目都圈住,"鐵佛寺上個月有三筆超五千兩的大額香油錢!捐錢人寫的都是"張善人""李居士""王太公",我派人去查過,臨安城根本沒這號人物!可幾乎同一時間......"他手指像條毒蛇,倏地滑向另一本賬冊,"鐵血旗財賦堂的金不換,就報了一筆三萬兩的"槍油保養費"!您算算,三筆五千兩,總共一萬五,他報的數目,正好是這三筆總和的兩倍還多!"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乾澀如破鑼,"這"油",怕不是拿金子熔的?"
"兩倍?"陸九章眉頭猛地一擰,眉心擠出一道深深的溝壑,像刀刻斧鑿一般。他下意識按住懷中的玉佩,那半塊玉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情緒,燙得更厲害了,斷口處的"鐵棺"二字仿佛要燒穿他的衣襟。
"正是!"方小乙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卻帶著一絲興奮的顫抖,"而且金不換報的這筆開銷,我托人去軍械營打聽,實際用在保養上的,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銀子......"他忽然做了個"倒"的手勢,"就像倒進西湖的水,連個響兒都沒有!"
陸九章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敲,"嗒、嗒、嗒",節奏均勻,像在撥弄一把無形的算盤。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朱砂圈出的"匿名香客",每個圈都像一張咧開的嘴,在無聲地嘲笑著什麼。忽然,他停住敲擊的手指,指尖重重落在"三月十二,李居士,捐銀六千兩"的條目上,"單筆超五千兩,化名捐贈,時間點與金不換的"槍油費"高度吻合......"
"大額異常交易,資金流向與特定支出高度關聯,交易對手模糊不清......"陸九章的聲音冷得像冰,每個字都帶著寒意,"這不是巧合,是洗錢!用菩薩的名義,洗白鐵血旗的黑錢!"
"洗錢?"方小乙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絲光,隨即又黯淡下去,臉色比剛才更沉,"若是洗錢,那這水裡的泥,怕是能埋了整個臨安城......"
"嗡——!"
就在這時,雅間的木門像是被一頭蠻牛撞中,"哐當"一聲巨響,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門板重
門口站著一人,身形瘦削卻如繃緊的弓弦,灰藍水靠上還在往下滴著水,順著衣褶彙成細流,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跡,仿佛剛從西湖底撈出來。黑巾從額角纏到下頜,隻露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正死死盯著雅間內的兩人。腰間懸著兩把尺長分水刺,刃麵泛著幽藍毒光,像極了毒蛇吐信時的獠牙。袖口處隱約可見銀線繡的雲紋暗記——九幽盟"弱水"殺手獨有的標記,在昏暗光線下像兩朵將開未開的鬼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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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使者,燕小六,見過陸先生,方樓主。"來人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冰冷刺骨。他反手帶上門,動作輕捷無聲。一股水腥混鐵鏽的陰冷氣息彌漫開來,衝淡了茶香檀香。
方小乙臉色瞬間褪成宣紙般的白,上月柒殺組那枚淬毒透骨釘擦著腰肋飛過的寒意又纏了上來,後心霎時沁出冷汗。他桌下的腳不由自主往後縮了半寸,木椅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吱"的輕響,旋即又強行頓住,指節死死掐住桌沿,才勉強穩住聲音:"原來是燕兄弟。聽雨樓開門做生意,今日是來喝茶,還是有消息要傳?"
燕小六毒蛇般的眼睛死盯陸九章,對茶和問話理都不理。他走到桌前,距陸九章僅三步,目光如刀。
"喝茶?嗬,"燕小六冷笑,"隻怕陸先生這杯茶,喝得太深太細了!"話音未落,他從懷中掏出一本深藍粗布裹著的冊子,狠狠摔在陸九章麵前桌上!
冊子封皮上幾個潦草朱砂大字《漕幫運輸賬》!封底一角,印著模糊的黑色火漆印記"九重天"暗紋!
燕小六枯瘦的手指粗暴地翻開賬冊,指向一頁,聲音冷冽:"陸先生自己看!"
隻見那頁上濃墨寫著:
承運:鐵佛寺特製香油五十斤整)
起運地:鐵佛寺後山丙字庫碼頭
目的地:鐵血旗大營東營
簽收人:金畫押)
那"金"字畫押形如元寶,正是金不換的私印。
"白紙黑字,漕幫的船,鐵佛寺的油,送到金不換手裡!"燕小六聲音滿是威脅,"陸先生,您這算盤撥得太響,就不怕......"九重天"的賬本,把您自己也算進去?"他特意加重"算"字,腰間分水刺藍芒更盛,直指陸九章咽喉。
方小乙端茶的手微顫,青花蓋碗在指間打了個旋,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卻像無知覺般,隻是喉結劇烈滾動:"陸先生小心!他這分水刺淬的"腐骨瘴",沾著皮肉就爛,和上月殺我的柒殺組是一路的!"聲音裡藏不住的顫音,驚得博山爐裡的檀香都晃了晃。
空氣凝固,緊張到極點。
"哐當!"
"哐當!"
突然,方小乙手中蓋碗像是被無形的手猛推一把,"哐當"砸在桌案上,碎裂聲刺破雨幕。瓷片四濺如星,滾燙的茶水混著嫩綠的茶芽潑在攤開的《漕幫運輸賬》上,在泛黃的麻紙上洇開深色水痕。
茶水浸濕紙張,墨跡暈開。那行"起運地:鐵佛寺後山丙字庫碼頭"和簽收日期的字跡,逐漸變淡擴散。
可就在這時,詭異的一幕出現!
茶水浸透紙張、墨色暈染的縫隙下,被覆蓋的原本字跡,竟逐漸顯露!
那簽收日期,根本不是賬麵上寫的"熙泰二十五年三月"!
被茶水洗去浮墨,暴露出來的是幾個略模糊卻顯陳舊的字跡:
熙泰二十四年冬月廿三
"熙泰二十四年冬月廿三?!"方小乙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死死盯著那被茶水洗出的真實日期,臉上血色霎時褪儘,連頷下長須都在微微發抖。窗外的雨恰好在此刻變急,豆大的雨珠砸在芭蕉葉上,"劈啪"聲如密集的鼓點,敲得人心頭發緊。
陸九章瞳孔驟縮,沈青囊暗賬上"丙字庫西三百步軍械庫"的標注閃過腦海!
所有線索,在這一刻被無形大手攥緊,串在一起!
丙字庫!又是丙字庫!時間與鹽稅大案完美重合!香油?軍械?鹽稅虧空?金不換?九幽盟?廢棄軍械庫的陰影再次籠罩!
"好一個"剝皮"!剝了三層,還不夠!"陸九章聲音寒冰般冷冽,洞穿迷霧。他猛地起身,青布長衫下擺帶起一陣風,竟將博山爐的煙氣都吹散了幾分。分水刺的幽藍毒光已近在咫尺,幾乎要舔上他的咽喉,他卻視若無睹,一把抓起濕漉漉的《漕幫運輸賬》,又抄起《九城情報賬》,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動作快如閃電,左手拍下漕幫賬冊,右手食指灌注內力,在粗糙賬頁上劃過,發出嗤嗤輕響!指尖過處,泥水墨跡被抹開,留下道道凹痕!
"看清楚!"陸九章聲如驚雷,壓過雨聲。
他以指為刀,在濕賬冊上飛速劃出幾條線:
"第一層皮:鐵佛寺"香油供奉"!大額,匿名,時間敏感!"
指尖猛向下劃,點向情報賬:
"第二層皮:漕幫"委托押運"!掩蓋真實起運點丙字庫!用漕運網絡洗白路徑!"
指尖再戳漕幫賬冊上金不換的簽收印:
"第三層皮:鐵血旗"軍械入庫"!金不換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