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郊外的風,帶著漢水的潮濕,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當曹休和諸葛恪率領著那支龐大、疲憊、且士氣低落的聯軍抵達江陵北郊時,他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江陵高聳的城牆,而是一片連綿不絕的黑色營寨。營寨之前,無數麵繡著“漢”字的赤色大旗和繡著“陸”字的白色帥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片沉默而致命的鋼鐵森林。
九萬蜀軍,布下了天羅地網,安靜地等待著他們。
魏吳聯軍的行軍隊列,像一條被抽了筋骨的巨蟒,在看到那片旗海的瞬間,從行軍變成了蠕動,最終徹底停滯。恐慌,這個從踏上撤退之路開始就縈繞在每個士兵心頭的幽靈,此刻終於化為了實質,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是陸瑁……真的是陸瑁……”
“我們被堵住了……前麵是陸瑁,後麵是薑維……”
“完了……我們死定了……”
絕望的竊竊私語,如同瘟疫般在長達數十裡的隊伍中蔓延。士兵們茫然地看著前方那片嚴整得令人窒息的軍陣,又驚恐地回頭望向南方,仿佛隨時能看到薑維的追兵從地平線上冒出來。他們是砧板上的肉,進退維穀,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間。
聯軍中軍,臨時搭建起來的帥帳內,氣氛壓抑得仿佛凝固的沼澤。
曹休坐在主位上,身上的甲胄還沾著泥水和血漬,那張素來威嚴的臉龐,此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和掩飾不住的恐懼。他麵前的地圖上,代表己方的無數個小旗,被南北兩股黑色的箭頭死死夾在中間,那個代表江陵的黑點,此刻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帳內,魏吳兩國的將領分列兩側,但氣氛卻毫無盟友的融洽。魏將們一個個麵如死灰,而吳將們的臉上,則寫滿了警惕、不安與一絲難以察明的不忿。他們是被迫卷入這場豪賭的,如今,似乎要連本帶利地賠進去。
“諸位。”
打破這死寂的,是諸葛恪。他站了出來,臉上看不到太多情緒,仿佛眼前這二十多萬人的生死,與他無關。
他先是對著曹休遙遙一拱手,隨即轉向東吳的眾將,朗聲道:“國難當頭,聯盟抗蜀,本是兩國君主之共識。然今時局,已至生死存亡之刻。兵法有雲,‘軍無主則亂,戰無頭則敗’。為統一號令,凝聚戰力,恪不才,願將東吳十萬將士之指揮權,暫交於大司馬統一調度!望諸君以大局為重,聽從號令,共渡此艱!”
此言一出,吳將那邊一陣騷動。將兵權交給一個剛剛打了敗仗的魏國將領?這在情感上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全琮忍不住出列道:“大將軍,非我等不願,隻是……我軍將士,素來隻認我大吳之將旗……”
“所以,你是想讓這十萬兒郎,都死在這江陵城外嗎?”諸葛恪的目光陡然變得淩厲,他環視一周,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現在,不是分彼此的時候!我們的敵人,隻有一個,那就是陸瑁!若號令不一,各自為戰,頃刻間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到那時,你我有何麵目去見陛下?有何麵目去見江東父老?”
他從懷中掏出孫權親賜的節杖,高高舉起:“此乃皇命!凡臨陣抗命、動搖軍心者,不論魏吳,皆斬!”
冰冷的話語,配上那代表著吳王最高權力的節杖,終於壓下了所有的異議。吳將們臉色變幻,最終還是無奈地躬身領命。
曹休深深地看了諸葛恪一眼,眼神複雜。他知道,諸葛恪此舉,既是無奈之下的必然選擇,也是一次精明的“甩鍋”。從這一刻起,這場戰役的勝負榮辱,都將由他曹休一人承擔。但眼下,他沒有選擇。
“元遜深明大義,休,感激不儘。”曹休站起身,強打起精神,試圖用聲音中的威嚴來驅散自己內心的恐懼,“諸位,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怕。但是,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指著地圖:“後麵,是薑維的七萬瘋狗!前麵,是陸瑁的九萬虎狼!我們有二十二萬大軍!人數,倍於敵軍!隻要我們眾誌成城,奮力一搏,未必沒有生路!”
他頓了頓,拔出腰間的佩劍,猛地插在地圖上“江陵”的位置。
“傳我將令!全軍就地紮營,埋鍋造飯!讓將士們吃飽!然後,睡上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後,全軍集結,我們……正麵決戰!”
“正麵決戰?”諸葛恪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不然呢?”曹休的聲音帶著一絲歇斯底裡的亢奮,“我們人多!就用人命去填!我不信他陸瑁九萬人是鐵打的!隻要衝開一道口子,我們就能活下去!”
“大司馬,”諸葛恪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得可怕,“您真的了解,我們要麵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敵人嗎?”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輕輕點在陸瑁大營的位置。
“陸瑁,字子璋。出道以來,未嘗一敗。”
“江東四大都督,除魯子敬,其他三人的死皆於其有關,周公瑾被氣死,呂子明被他殺於江陵,陸伯言死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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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魏名將,司馬懿、曹真、張合皆死在其手上。”
諸葛恪每說一個名字,帳內眾將的臉色就白一分。這些名字,每一個都曾是魏吳兩國軍界的擎天之柱,但他們的結局,都與那個蜀漢大司馬有關。
“此人,用兵如鬼神,算無遺策;一身武藝,舉世無敵。他既然敢以九萬之眾,在此地攔截我們二十二萬大軍,就必然設下了萬全之策。”諸葛恪的聲音幽幽響起,“他選擇的戰場,必是對我們極為不利之地。我們若不經詳查,僅憑血氣之勇正麵衝撞,無異於驅使羊群,衝向虎口。”
曹休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強撐著說道:“那依你之見……”
“先探,再謀。”諸葛恪道,“派出最精銳的斥候,不惜一切代價,摸清蜀軍的布防,查明周邊的地形。陸瑁的陣,看似天衣無縫,但隻要是陣,就必有破綻。我們唯一的生機,就是找到那個破綻。”
命令被修改,無數斥候被派了出去,如同一滴滴墨水,消失在江陵郊外迷蒙的夜色裡。
等待,是比戰鬥更磨人的酷刑。
一個時辰後,派出去的斥候,回來了不到三成,而且個個帶傷,臉上帶著魂飛魄散的表情。
他們帶回來的消息,讓整個帥帳徹底陷入了冰窖。
“回……回稟大將軍……蜀軍……蜀軍在營前,挖了三道深溝,溝後全是鹿角、鐵蒺藜……”
“北麵……北麵是一片開闊的平原,但斥候進去後,地麵突然塌陷,下麵全是削尖的竹樁……”
“西麵……西麵靠近漢水,水邊全是沼澤,我們的斥候陷進去,被……被埋伏的弓箭手全部射殺……”
“東麵……東麵是丘陵,林子裡……林子裡有古怪,進去的人,就再也沒出來過,連聲音都沒有……”
“蜀軍陣型……陣型如山,前軍是重甲步兵,兩翼是……是騎兵和弓弩手,中軍帥旗之下,一片寂靜,根本看不清虛實……”
所有的情報彙總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絕望的結論:陸瑁已經將這片土地,改造成了一個巨大的、精密的殺戮機器。他根本沒想過要用什麼奇謀巧計,他就是要用最堂堂正正,也最殘忍的方式,將魏吳聯軍碾碎在這片平原上。
曹休癱坐在椅子上,雙目無神。
他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希望,都在這些血淋淋的情報麵前,被撕得粉碎。
“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諸葛恪,又像是在問自己。
諸葛恪沉默了許久,緩緩閉上了眼睛。
“沒有萬全之策了。”他輕聲道,“陸瑁已經堵死了我們所有的路。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
“既然沒有生路,那就殺出一條生路!”
“傳令下去!將所有糧草集中,讓將士們飽餐!將所有酒水取出,讓將士們痛飲!”
“然後,告訴他們!我們沒有退路了!要麼,衝過去,活下去!要麼,就死在這裡,成為蜀狗的軍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