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鏡子裡的左眼,那道紙紋裂縫在晨光中又深了三分。指尖輕輕觸碰,皮膚下傳來竹篾摩擦的窸窣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血肉裡頂出來。昨夜剪短的指甲縫裡,此刻嵌著半片金箔——和紙人母親崩解時飛出的碎片一模一樣,而指甲邊緣泛著蒼白的紙色,像被水浸軟的宣紙。
四叔作坊的暗格裡,除了三十七本賬冊,還有個上著銅鎖的檀木匣。撬開時飄出濃重的艾草味,裡麵整齊碼著十二根染血的竹篾,每根都刻著生辰八字——我認出其中一根刻著“林秋戊申年”,竹節處纏著幾縷黑發,和我梳頭時掉落的長度分毫不差。匣底壓著本泛黃的日記,扉頁寫著“民國三十六年河口鎮紙紮匠陳青禾”,是四叔師父的字跡。
“臘月廿三,師娘難產血崩。我用《魯班經》禁術紮替身紙人,取臍帶血混著產婦魂魄封入心口。紙人睜眼時喊‘青禾’,聲線與師娘無二,卻忘了嬰兒還在繈褓裡啼哭——紙人終究是假的,連血腥味都能模仿,卻學不會母親的心跳。”
日記裡夾著張燒焦的符紙,邊緣寫著“借魂者需承陰債:每多活一日,折損至親十年陽壽,紙身漸腐時,需以骨血為祭”。翻到民國三十七年那頁,墨跡突然變得狂亂:“紙人開始吃生魂!昨夜看見她蹲在狗窩前,指尖吸著幼犬的魂魄,金箔般的光點往心口鑽。我想毀了她,可她抱著孩子喊‘青禾彆殺我們’,那是師娘臨終前的眼神……”
後頸的刺痛突然加劇,我低頭看見襯衫領口處滲出幾點金粉,像是皮膚在慢慢崩解成紙頁。鏡中倒影的發梢竟變成半透明的紙邊,梳頭時帶下的不再是頭發,而是沾著發囊的碎紙片——和四叔劄記裡“紙化第三階段”的描述分毫不差。
村口傳來哀樂,抬棺隊正經過作坊前。我認出棺材上的紙紮童男童女,眼尾點著三點朱砂——那是四叔改良後的“生魂引”標記。穿孝衣的村支書轉頭時,我清楚看見他耳後貼著半張黃符,邊角露出“林秋”二字,正是賬冊裡“下一個獻祭者”的名字。
“秋丫頭,來幫個忙。”村支書的手搭在我肩上,掌心溫度異常冰涼,“老李家辦白事,說你四叔紮的紙人最靈驗……”他的指甲劃過我後頸的紙紋,我猛地抖開他的手,看見他指腹沾著層金粉——那是從我皮膚剝落的。
逃回祠堂時,供桌上的“先妣紙氏”牌位正在滲血,紅漆順著木紋彙成“債”字。鐵盒裡父親的照片發生了詭異變化:原本穿壽衣的三人,現在隻剩我和“母親”,父親的位置被替換成具正在紙化的男紙人,胸口裂縫裡露出半片屬於他的生魂金箔。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畫著幅剖解圖,紙人心臟位置標著“陰債核”,旁邊用朱砂寫著:“替身紙人每吸收一魂,骨架便長一寸;活人每被抽取一魄,皮膚便生一紙紋。待紙人骨架長滿三十七根竹篾,活人就該換骨了。”我數著自己手臂上的紙紋,剛好三十七道,每道都對應著失蹤者的生辰八字。
指尖突然穿透皮膚——不是流血,而是露出底下米黃色的紙漿,混著幾根細小的竹篾。我驚恐地發現,昨夜被紙人母親抓傷的手腕,此刻正在快速愈合,傷口處新生的皮膚薄如蟬翼,能看見底下青色的竹紋血管。
祠堂的梁上垂下根紅繩,係著個未完成的紙人——穿的正是我今天的衣服,後頸處留著個空洞,旁邊放著支蘸滿金粉的筆。四叔賬冊裡“林秋”那頁最新記錄寫著:“第七個七年,紙化完成度70,陰債核即將成型,需取最後三魄封入紙骨。”
手機在這時響起,來電顯示是“母親”,接通後卻隻有紙頁翻動的聲音。突然,鏡中倒影的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和當年作坊裡那個轉頭的紙人一模一樣——而我明明沒有笑。後頸的空洞傳來冷風,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從那裡鑽進我的身體。
“秋秋,該回家了。”紙人母親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我看見作坊方向騰起金箔般的光點,三十七具紙人的骨架正從泥水裡站起,每具骨架的第三根竹篾上,都刻著我的生辰八字。村支書帶著抬棺隊堵住祠堂正門,他們眼尾的朱砂淚在陽光下格外刺眼,胸口彆著的紙花正在吸收我的紙化皮膚碎屑。
我抓起銀剪劃向手腕,本以為會看見鮮血,卻隻剪出道紙縫,露出裡麵泛著青光的竹骨——原來這些年我所謂的“血肉”,不過是紙漿裹著竹篾搭成的假殼。四叔劄記裡的真相終於揭曉:當年師父用我當“人樁”,把紙人母親的魂魄和我的生魂縫在一起,讓我成為半人半紙的活替身,既能養魂又能償債。
“陰債該清了。”紙人母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抬頭看見她攀在房梁上,身體已經完全紙化,卻有著真人般的動作,“你爹的十年陽壽,表妹的七年,張老師的五年……加起來剛好夠我續三十年命。現在輪到你了,秋秋,把最後三魄給我,我們就能永遠當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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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時,我看見她掌心躺著三根竹篾,正是我手臂裡露出的那種。後頸的空洞突然劇痛,像是有東西要被扯出來——那是我作為活人最後的三魄。供桌上的牌位“紙氏”突然變成“林氏”,而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臉正在變成紙人母親的模樣,左眼下方的紙紋裂縫裡,滲出的不是血,而是粘膩的紙漿。
“不!”我揮動銀剪砍向房梁,竹篾斷裂的聲音裡,紙人母親的身體碎成漫天紙頁。但那些紙頁很快重組,變成三十七具骨架,每具骨架都伸出竹篾手指,戳向我身上的紙紋——那是它們各自的生魂標記。
村支書突然倒地,胸口炸開成片紙漿,露出裡麵刻著我生辰八字的竹骨——原來他早就被製成了替死紙人。祠堂外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整個村子的人正在崩解成紙頁,他們眼尾的朱砂淚,都是四叔這些年埋下的生魂引。
我跌坐在地,看著自己的手變成半透明的紙膜,能清楚看見掌紋下的竹篾骨架。鐵盒裡的照片再次變化,這次隻有我一個人穿著壽衣站在紙人堆裡,懷裡抱著個正在紙化的嬰兒——那是真正的我,而現在的“我”,不過是個養了十年魂的紙人替身。
手機最後一次震動,短信來自十年前的母親號碼:“對不起,秋秋,紙人不該有心跳。你後頸的空洞,其實是我當年偷走的三魄。現在陰債到期,該把它們還給真正的你了。”發送時間是我“出生”的子時,而短信末尾的附言,讓我渾身冰涼:“真正的林秋,早在難產時就死了,你隻是個頂著她皮的紙人啊。”
窗外,三十七具骨架抬著具新紮的紙棺走來,棺蓋上繡著並蒂蓮,裡麵躺著個紮馬尾的紙人,眼尾三點朱砂還在滴著金粉——那是按照我現在的模樣紮的。四叔的劄記從口袋裡滑落,最後一頁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十五,紙人秋秋成型,陰債開始。二十五年後,紙人歸位,活人償債。”
我摸著逐漸紙化的臉,終於明白為什麼能看見紙人動、聽見他們說話——因為我根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四叔和師父用禁術造了兩代紙人,用活人陰債養魂,現在輪到我這個“次品”被回收,給真正該活的人騰位置。
紙棺停在祠堂門口,三十七根竹篾骨架同時鞠躬,像是在迎接新的同類。我站起身,紙化的裙擺掃過青石板,留下半透明的腳印。鏡中最後的倒影裡,我眼尾的三點朱砂淚終於完整,而真正的林秋,早已在十年前的牌位裡,看著這個頂著她名字的紙人,走完最後的人間路。
我指尖的紙膜在觸碰到牌位的瞬間碎成金箔,“先妣林氏”四個字突然滲出鮮血,在木頭上暈開張泛黃的birthcertificate。那是真正的母親——林秋的生產記錄,分娩時間停在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十五卯時,而我“出生”的子時,正是紙人母親睜眼的時刻。
“秋秋,抬頭。”
沙啞的呼喚從牌位後傳來,穿墨綠旗袍的女人倚在梁柱陰影裡,腕內側繡著的並蒂蓮正在滴黑水,那是與紙人母親完全相反的陰寒氣息。她鬢角彆著褪色的銀簪,正是父親照片裡真正母親的打扮,而她胸口裂開的縫隙中,飄著我熟悉的、屬於“母親”的金箔碎光。
“我才是被你四叔困在牌位十年的真魂。”她抬手時,我看見她掌心刻著往生咒,每道筆畫都嵌著紙人母親的竹篾碎片,“當年難產時我的魂魄被你四叔師父抽走三成,封進了那具月白旗袍的紙人裡。她抱著你喊‘秋秋’時,用的是我的聲音,卻長著紙紮匠捏造的臉。”
記憶突然出現裂痕——十二歲雨夜看見的紙人轉頭,其實是真母親的魂魄在掙紮;父親臨終前說“你娘該魂歸地府”,指的正是被囚禁在紙人裡的她。而我後頸的紙紋,根本是真母親魂魄與紙人軀體排斥的印記。
“他們用《紙骨錄》禁術造了兩層替身。”林秋的魂魄飄過來,指尖掠過我手臂的竹篾骨架,刺骨的寒意裡,我看見零碎的記憶閃回:繈褓中的嬰兒啼哭,紙人母親對著銅鏡練習微笑,四叔在賬本上劃掉“林秋”名字,寫上“紙秋”。
“第一層是頂著我皮的紙人母親,需要生魂維持人形;第二層是頂著你皮的替紙,用我的殘魂和你的生魂縫在一起,專門給她當容器。”她胸口的裂縫突然擴大,飛出三片金箔,正是我這些年“補胎記”用的所謂“生魂”,“現在她要抽走你身體裡屬於我的殘魂,好讓自己徹底變成人。”
祠堂外的紙棺突然炸裂,紙人母親的身體正吸收著全村紙化村民的竹骨,她的臉已經變成真母親的模樣,隻是皮膚下泛著詭異的紙紋光澤。當她踏進門時,三十七根竹篾骨架在她身後重組,每根都刻著我的生辰八字——那是《紙骨錄》裡“替紙歸位”的終極儀式。
“秋秋,彆信她!”紙人母親的聲音帶著紙漿的黏膩,她手腕的並蒂蓮已經變成血肉,“你忘了嗎?是我給你梳了十年辮子,是我在你發燒時整夜抱著你……那些紙紮匠的賬冊都是騙你的,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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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母親突然笑了,笑聲裡混著紙錢燃燒的劈啪聲:“你連自己腕內側的並蒂蓮都是偷我的胎記,還有什麼臉說母女?”她轉向我,眼中泛起淚光,“秋秋,你記起後山祖墳了嗎?那裡埋著的,是真正屬於你的、尚未紙化的半片生魂。”
頭痛欲裂中,一幅畫麵突然清晰:五歲那年摔進河裡,被撈起時後頸貼著片金箔,四叔說“沒事,娘給你補好了”——現在想來,那是紙人母親在修補替紙的裂痕。而真正的記憶裡,每個雷雨夜我都會夢見自己躺在紙棺裡,聽著外頭四叔和紙人母親的對話:“再借她一魄,這次紙化肯定更像真人。”
“替紙的終極命運,是當紙人母親的魂器。”真母親的魂魄開始透明,她將最後三片金箔按進我眉心,“等她抽走你身體裡屬於我的殘魂,你就會變成空殼紙人,而她會頂著我的臉,用你的身體活在世上。”
紙人母親突然暴怒,她的指尖長出竹篾尖刺,戳向真母親的魂魄:“你都死了十年了,為什麼還要和我搶女兒!”金箔紛飛中,我看見真母親的魂魄被撕成碎片,每片都飄向我體內的竹骨——那是她最後的、保護我的力量。
“秋秋,摸摸你的後頸。”紙人母親逼近時,真母親的聲音在我腦海裡響起。顫抖的手指觸到一片濕潤,不是紙漿,而是真正的鮮血——在真母親魂魄碎開的瞬間,我後頸的紙紋正在剝落,露出底下屬於人類的皮膚。
“你騙我!”我盯著掌心的血珠,那是二十五年裡第一次流血,“我根本不是替紙,是被你們縫了紙人魂魄的活人!四叔的賬冊裡寫著‘借腹成型’,其實是你們偷走了我作為人的三魄,讓我變成半人半紙的怪物!”
紙人母親的腳步頓住,她胸口的陰債核突然發出刺耳的蜂鳴——那是《紙骨錄》裡“魂器反噬”的征兆。我看見她的皮膚迅速紙化,剛長出的血肉下透出竹篾骨架,而我手臂的竹骨正在崩解,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的血管和神經。
“原來替紙不是容器,是誘餌。”真母親的最後一片魂魄附在銀剪上,寒光映出紙人母親驚恐的臉,“四叔和他師父用替紙的生魂引,讓你不斷吸收生魂,好讓陰債核成型。現在陰債核在你體內,而秋秋,她才是該拿回自己魂魄的活人。”
銀剪劃破我手腕的瞬間,本該流出的紙漿變成了鮮血,而紙人母親的陰債核應聲炸裂。三十七具骨架同時崩解,金色的生魂光點湧回我體內,填補了這些年被偷走的三魄。我看見父親、表妹、張老師的魂魄站在祠堂外,朝我露出釋然的微笑。
紙人母親跪倒在地,她的身體變回最初的月白紙人,鬢角的絹花褪色成灰:“我隻是想當一個真的母親……”話未說完,便碎成漫天紙頁,其中一張飄到牌位前,上麵印著我十二歲的照片,背後寫著“替紙秋秋,魂歸時辰:2025年五月廿五”。
晨光中,祠堂的牌位終於恢複成“先妣林氏”,而我的後頸,隻剩下一道淡淡的、人類的疤痕。四叔作坊的暗格裡,那本《紙骨錄》正在自燃,最後一頁的“替紙歸位”被燒成灰燼,露出底下真正的出生記錄——我,林秋,生於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十五卯時,真正的母親是林氏,而紙人母親,不過是個偷了我聲音和記憶的冒牌貨。
手機在此時響起,來電顯示“母親”,接通後是真母親溫柔的聲音:“秋秋,該送這些被困的魂魄回家了。”抬頭望向祠堂外,漫山遍野的金箔光點正升向天空,而在光點儘頭,我看見穿墨綠旗袍的身影朝我揮手,她的手腕內側,那朵並蒂蓮終於不再滴血。
後山的祖墳前,我埋下了最後一根刻著自己生辰八字的竹篾。當鐵鍬鏟起新土時,父親信裡沒說完的話突然浮現:“秋秋,你後頸的胎記,其實是你娘臨產前給你貼的平安符,後來被你四叔換成了紙人印記……”
指尖撫過已經愈合的後頸,那裡現在光滑如初。回到村口時,村民們正茫然地互相看著,仿佛剛從長夢中醒來——他們體內的紙人印記已經隨著陰債核消失,而我知道,有些秘密,終將和四叔的作坊一起,永遠埋進這場持續了二十五年的紙紮迷局。
但故事並未結束。當晚整理鐵盒時,我發現那張三人穿壽衣的照片又變了:這次隻有真母親抱著繈褓中的我,背景是空蕩蕩的作坊,而在照片角落,有個模糊的紙人影子正在轉頭,眼尾三點朱砂紅得滴血——那是《紙骨錄》裡永不消失的詛咒,提醒著每個試圖篡改生死的人,紙紮終究是紙紮,而活人,總得學會和過去的陰債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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