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
單是這名字,便像是一滴清露墜入烈火烹油的王府,透著股格格不入的江南水韻。可蘇錦書心裡清楚,這看似風雅的名字背後,藏著的是能噬人的龍潭虎穴。
引路的小丫鬟腳步輕悄,如同鬼魅。蘇錦書跟在她身後,穿過層層疊疊的抄手遊廊,越過嶙峋突兀的假山石陣,越走,心越沉。王府之大,宛若迷宮,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那些披甲持刀的侍衛眼神鷹隼般銳利,巡視間竟悄無聲息,顯然是百裡挑一的殺神。
越是靠近聽雨軒,景致越發清幽得不真實。翠竹掩映,奇石錯落,竟有潺潺溪流聲不知從何處隱秘傳來,空氣中那縷若有似無的冷冽梅香,更是將王府其他區域的沉悶壓抑滌蕩一空。
然而,這番刻意營造的脫俗雅致,落在蘇錦書眼中,隻讓她脊背竄起一股寒意。能將滔天權柄與殺伐決斷隱藏在這般風花雪月之下,那位攝政王蕭絕,其心性該是何等深沉可怖?
聽雨軒是一座獨立建在碧湖之上的水榭,僅憑一道九曲回廊與岸邊相接。水榭四麵軒窗開闊,輕紗曼舞,隱約可見其間書架林立,墨香隱約,儼然一派文人雅士的清修之地,與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身份格格不入。
引路丫鬟在回廊入口處便如同被釘住一般,再不敢前行半步,隻低眉順眼地退到陰影裡,示意她獨自前往。
蘇錦書暗暗吸了一口這帶著水汽的冰涼空氣,強行壓下胸腔裡那幾乎要撞出來的心跳,理了理因浣衣而粗糙濕潤的衣襟,這才邁步踏上那木質回廊。
腳步落在廊上,發出空寂的回響,一聲聲,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越是靠近那扇虛掩的菱花門,懷中那枚玄鐵令牌便灼燙得越發厲害,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熨帖著她的肌膚,灼痛直抵心臟!她幾乎能斷定,這令牌,與這聽雨軒,與裡麵那個男人,有著不死不休的關聯!
就在她停在門前,準備出聲的刹那,裡麵傳出了李公公那陰柔尖細的嗓音,隻是此刻,這聲音裡充滿了與她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近乎搖尾乞憐的恭敬:
“王爺聖明,老奴派人仔細核查過,那沈未晞確係江南富商沈萬三之女,其父母於年前染了時疫去世,家道就此中落,這來曆……表麵上,看不出什麼破綻。”
王爺!
他果然就在裡麵!
蘇錦書的呼吸瞬間窒住,全身血液轟然衝上頭頂!積壓了十五年的仇恨毒焰“騰”地竄起,瘋狂灼燒著她的理智,讓她幾乎要不管不顧地衝進去,將懷中這枚可能是唯一鐵證的令牌,狠狠砸碎在那張或許英俊卻定然冷酷的臉上!
冷靜!蘇錦書!冷靜!
她死死咬住牙關,舌尖甚至嘗到了血腥的甜鏽味,指甲更深更狠地摳進掌心的嫩肉裡,利用這鑽心的痛楚,強行將那毀天滅地的恨意壓回心底最深處!小不忍則亂大謀!父母族人一百三十七條冤魂在天上看著,她不能功虧一簣!
裡麵,一個低沉、冷冽,仿佛萬年玄冰相互撞擊的男聲淡淡響起,僅僅兩個字,卻帶著洞穿人心的威壓:
“表麵上?”
李公公的聲音立刻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惶恐,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點頭哈腰的模樣:“是是是!王爺洞察秋毫!老奴失言,老奴該死!隻是……隻是此女確實有些邪門。昨日考核,那份臨危不亂的心性和展露的才情,絕非凡俗商賈之家能教養得出。今日在浣衣房,那一手洗衣的詭異技藝更是聞所未聞,效率奇高,惹得眾人側目非議。老奴愚見,此女……或可視為奇貨加以利用,或需……當作禍水嚴加防備,絕不可等閒視之!”
短暫的沉默。
這沉默如同無形的巨山,轟然壓在蘇錦書心頭,讓她每一寸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帶進來。”終於,那冷冽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絲毫人間溫度,仿佛隻是在吩咐拎進來一隻貓狗。
“是!”李公公應聲而動,快步走到門前,“吱呀”一聲拉開了那扇虛掩的、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的門扉。
刹那間——
蘇錦書的視線,與端坐於水榭深處、一張寬大得近乎霸道的紫檀木書案後的那道玄色身影,直直撞上!
午後疏淡的光線透過搖曳的輕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他未著親王蟒袍,隻一身玄色暗紋錦袍,領口與袖口以極細的銀線繡著繁複的夔龍紋,墨發僅以一根通體剔透的墨玉簪鬆鬆束起,幾縷不羈的碎發垂落額前,淡化了幾分外露的鋒芒,卻更添了幾分深不見底的幽邃。
他甚至未曾抬頭,修長如玉、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執著一支紫毫筆,在一份攤開的奏折上批注著朱砂,姿態閒適雍容,仿佛門外候著的、門內議論的,都不過是螻蟻塵埃,不值一瞥。
可即便他未曾直視,那股無形中彌漫開來、仿佛源自洪荒的龐大威壓,已然將水榭內每一寸空氣都凍結成了堅冰!那是執掌生殺、睥睨天下十五載所淬煉出的、浸入骨髓的絕對權威,讓人從靈魂深處生出想要跪地臣服的戰栗。
蘇錦書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是他!就是這個男人!很可能就是那個一聲令下,讓她蘇家百年榮耀化為焦土、讓一百三十七口親人化作冤魂的元凶首惡!
她死死地、用力地低垂下頭,不敢再讓目光在那張臉上停留片刻,用儘全身力氣拖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挪進水榭,在離那書案約莫一丈遠的地方,“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聲音帶著精心計算過的、因極致恐懼而產生的顫抖:
“奴……奴婢沈未晞,叩見王爺。”
她將所有的滔天恨意、所有的驚疑探究,都死死地、完美地封印在這副卑微順從、不堪一擊的皮囊之下。
蕭絕並未立刻理會她。筆尖在昂貴宣紙上滑動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水榭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點,一下下,淩遲著蘇錦書緊繃的神經。
許久,那沙沙聲停了。
他擱下了筆,似乎終於處理完了手頭那件“微不足道”的政務,這才緩緩地、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抬起了眼。
那是一雙足以讓任何人淪陷乃至恐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