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如同亙古不變的寒淵,銳利如同九天之上俯視蒼生的神祇。目光掃過來的瞬間,蘇錦書隻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逆流,四肢百骸一片冰涼,仿佛自己所有的偽裝、所有的秘密,在這雙洞徹虛妄的眼睛麵前,都如同烈日下的薄雪,頃刻間便會消融殆儘!
他並未立刻說話,隻是用那冰冷得沒有一絲人類情感的目光,如同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般,將她從微微顫抖的、纖細脆弱的脖頸,到因緊繃而線條清晰的單薄肩膀,再到她那雙即使曆經粗活也依舊骨肉勻停、此刻卻死死摳著金磚地麵的手……細細地、毫無遺漏地審視了一遍。
那目光,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抗的掌控與掠奪欲,讓蘇錦書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屈辱與致命危險。
“抬起頭來。”
他終於開口。聲音比隔門聽聞時更加冷硬漠然,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
蘇錦書依言,怯怯地、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緩緩抬起頭,但目光依舊不敢與他對視,隻敢謙卑地停留在他錦袍下擺那隨著呼吸微微拂動的、精致而冰冷的銀線夔龍紋上。
“聽說,”蕭絕的聲音平淡無波,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你洗衣的技藝,很是彆致?”
來了!
蘇錦書心念電轉,腦中瞬間掠過無數種說辭,最終選擇了最穩妥、也最示弱的一種。她聲音愈發柔弱,帶著一絲被上位者威嚴驚嚇到的哽咽:“回王爺,奴婢……奴婢惶恐,不敢當‘彆致’二字。隻是……隻是家中母親出身微寒,最是擅於操持家務,教了些省時省力的笨法子,奴婢蠢笨,隻會……隻會照貓畫虎,不敢有絲毫隱瞞。”
“哦?”蕭絕尾音微揚,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仿佛貓捉老鼠般的嘲弄,“江南豪商之女,竟精通此等賤役?你母親,倒是教女有方。”
這話,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冰針,精準無比地刺向蘇錦書精心偽造的身份中最脆弱、最經不起推敲的一環!
蘇錦書背後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浸濕了粗糙的婢女服。她強迫自己穩住狂跳的心臟,眼圈適時地微微泛紅,醞釀出一點憶及亡母的、恰到好處的哀戚與委屈:“王爺明鑒……家母……家母並非高門嫡女,原是、原是小戶人家出身,後來機緣巧合才……才隨了家父。她老人家常念叨,女兒家即便將來富貴,也需得懂得持家之道,知曉民間疾苦,方能……方能在世間穩穩立足。故而自幼便對奴婢耳提麵命,教導諸多瑣碎事務,奴婢……奴婢不敢或忘。”
她將一切不合常理之處,都推給了那位“出身小戶”、“懂得持家”的母親,邏輯上勉強能夠自圓其說。
蕭絕靜靜地聽著,深邃如古井的眸底波瀾不興,看不出是信了這說辭,還是早已將她看穿。
水榭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窗外風吹過竹葉的簌簌聲,以及湖麵下魚兒偶爾擺尾攪動的細微水聲,清晰可聞。
良久,就在蘇錦書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重壓碾碎成齏粉時,蕭絕卻忽然移開了那令人膽寒的目光,重新投向了桌上那仿佛永遠也批閱不完的奏折,仿佛對她這個渺小的存在徹底失去了興趣,隻隨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揮了揮手。
“既是尚有些微末用處,便暫且留著吧。”
他語氣淡漠疏離,仿佛決定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的去留,甚至懶得多費一絲唇舌。
“李德全。”
“老奴在!”李公公連忙趨前躬身,姿態謙卑到了泥土裡。
“將她調去藏書樓當值。”蕭絕的目光甚至沒有從奏折上抬起半分,聲音冷冽依舊,“那裡清靜,雜事也少,正合她這‘省時省力’的性子。”
藏書樓?!
蘇錦書心中猛地一凜,掀起驚濤駭浪!那不是……不是靠近王府中樞,存放著無數孤本典籍、往來文書,甚至可能涉及朝堂機密的重地嗎?他為何……為何會將她這樣一個來曆不明、行為“可疑”的新人,調往那裡?
是更深層次的試探?是請君入甕的圈套?還是……在他眼中,她根本渺小如塵,隨手打發去一個看似清閒、實則可能暗藏更多未知凶險的地方,生死都由她自便?
“是,王爺!老奴即刻去辦!”李公公不敢有絲毫遲疑。
“退下。”蕭絕的聲音裡透出毋庸置疑的終結意味,多一個字都嫌浪費。
“奴婢……告退!”蘇錦書壓下滿心的驚疑與翻騰的恨意,再次將額頭重重貼上冰冷的地麵,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踮著腳尖,屏著呼吸,倒退著離開了這座讓她感覺如同置身萬丈懸崖邊緣的窒息水榭。
直到退出九曲回廊,遠離了那片波光粼粼卻暗藏殺機的人工湖,被傍晚驟然襲來的涼風一吹,蘇錦書才猛地一個激靈,驚覺自己裡衣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冰涼地黏在肌膚上,帶來一陣陣後怕的戰栗。
她忍不住回頭,望向暮色四合中那座愈發顯得朦朧而神秘的水榭。
蕭絕……
他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深沉難測,更加危險致命!
而他最後那個看似隨意、實則意味深長的安排,將她調去藏書樓……這究竟意味著她成功引起了這位攝政王哪怕一絲一毫的、“有趣”的關注,還是……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另一個精心編織、更加萬劫不複的陷阱?
懷中的令牌,依舊散發著令人不安的、如同冥界指引般的灼熱。
蘇錦書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傷口裡,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
前方縱然是阿鼻地獄,她也要闖上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