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離京後的第一個黎明,坤寧宮偏殿臨時改成的理政之所便已燈火通明。沈清辭身著莊重而不失寬鬆的皇後常服,端坐於鋪著明黃軟墊的寬大座椅上,高高隆起的腹部使得她無法完全靠在椅背,腰後墊著柔軟的引枕。儘管孕晚期的不適陣陣襲來,她麵上卻不見半分懈怠,目光專注地審閱著內閣一早送來的、已經貼上黃色票,擬內閣處理意見的奏章。
檀雲侍立一旁,小心地添茶倒水,眼中滿是擔憂。淩雲則按劍立於殿門內側,警惕地注視著一切。
殿內,以須發皆白、神色嚴肅的內閣首輔張閣老為首,幾位核心閣臣分坐兩側,等待著皇後的垂詢。氣氛莊重而略帶一絲微妙的審視。儘管有皇帝嚴旨,但讓一位身懷六甲的皇後真正執掌國政,對這些習慣了與帝王或成年儲君打交道的老臣而言,內心難免存有疑慮。
沈清辭深知這一點。她並未急於發表意見,而是拿起第一份奏報——關於淮南道春汛後堤壩修繕款項的請示。她仔細看了票擬,是“照準”二字。
“張閣老,”沈清辭抬起頭,語氣溫和而尊敬,“淮南堤壩關乎數十萬百姓生計,此次修繕,工期預計多久?所需錢糧,戶部庫藏可充足?後續若有追加,從何項支出?”
張閣老微微一愣,沒想到皇後會問得如此細致。他捋了捋胡須,謹慎回道:“回娘娘,工期預計三月。款項由戶部太倉撥付,尚算充足。若有追加……需另行籌措。”
沈清辭微微頷首,並未立刻批紅,而是道:“淮南乃產糧重地,堤壩穩固至關重要。還請工部與淮南道衙司再行核實預算,務必留有餘地,避免中途因款項不足而延誤工期,釀成大患。此事,著內閣行文督促。”
她沒有否定內閣的意見,而是提出了更周全的要求,顯得既尊重又謹慎。張閣老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躬身應下。
接著是幾份關於官員考核、科舉籌備的常規奏章,沈清辭大多依照內閣票擬處理,隻在細節上偶爾問詢一兩句,展現了她對政務並非一無所知。
然而,當一份來自南疆的加急軍報被送上時,殿內氣氛頓時凝重起來。這是蕭景琰抵達南疆大營後,與韓世忠聯名發出的第一份詳細戰況及後續方略奏報。
奏報中提及,皇帝親臨,軍心大振。隨行太醫已初步控製住怪異時疫的蔓延,確診為混合了多種南疆特有毒蟲毒素與迷幻植物的複雜毒物,正在加緊配製解藥。韓世忠主力已包圍叛軍最後據點“黑雲峒”,然此地山勢險要,毒瘴彌漫,叛軍倚仗地利和毒蠱負隅頑抗,強攻傷亡必大。蕭景琰與韓世忠在方略上產生了分歧:韓世忠主張調集重型弩炮,不惜代價強攻,速戰速決;蕭景琰則傾向於圍困為主,輔以精銳小隊奇襲斬首,同時加大招撫力度,分化瓦解叛軍。
內閣的票擬傾向於支持韓世忠的強攻之策,認為皇帝親征,當以雷霆之勢迅速平定叛亂,以彰顯天威,拖延恐生變故。
沈清辭仔細閱讀完奏報,沉默了片刻。她能想象到南疆前線的緊張與艱難,更能體會到蕭景琰做出圍困決定時所承受的壓力。
“諸位大人,”她放下奏報,目光掃過幾位閣臣,“韓將軍求戰心切,欲速平叛亂,其心可嘉。陛下主張圍困與招撫並舉,亦是老成謀國之言。黑雲峒地勢險要,強攻之下,即便獲勝,我軍傷亡幾何?且陛下奏報中提及,叛軍中使用毒蠱的手法,疑似墨家司藥一脈,若將其逼入絕境,狗急跳牆,大規模使用更歹毒的手段,又當如何?”
她頓了頓,繼續分析,聲音清晰而沉穩:“南疆諸部,並非鐵板一塊。黑苗、黎峒作亂,亦有其他部落觀望,甚至暗中向我示好。若行招撫,赦免脅從,嚴懲首惡,既可減少我軍傷亡,亦可收攏其他部落之心,利於長久安定。反之,若行屠戮,恐埋下更大仇恨種子,日後邊患無窮。”
兵部尚書陳璘忍不住開口道:“娘娘所言有理。然則,圍困耗時日久,糧草消耗巨大,且陛下久離京師,亦非良策。”
“陳尚書所慮極是。”沈清辭看向他,“正因如此,圍困更需講究策略。可命韓將軍在外圍構築堅固工事,切斷叛軍一切外援與補給通道。同時,選派精通山地作戰、善於用毒解毒的精銳,組成多支小隊,輪番襲擾,疲敵擾敵,尋找其防禦漏洞與首腦藏身之處,實施精準打擊。招撫之事,可派遣熟悉當地情形的官員,攜陛下明旨,深入諸部,陳明利害。”
她目光轉向戶部尚書:“至於糧草,前期籌備尚足,後續本宮會與戶部再行籌措,確保供應無虞。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決心。相較於強攻可能帶來的巨大傷亡與後續隱患,些許錢糧消耗,乃是值得的。”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既考慮了軍事,又兼顧了政治與民生,更點出了墨家介入這一潛在的最大威脅,讓幾位閣臣陷入了沉思。
張閣老沉吟良久,緩緩開口道:“娘娘思慮之周詳,老臣佩服。如此看來,陛下之策,確是更為穩妥。隻是……這招撫與奇襲,需得力之人執行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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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閣老所言極是。”沈清辭見內閣態度鬆動,順勢道,“那便依陛下之策票擬。著令南疆大營,嚴密圍困黑雲峒,伺機奇襲,加大招撫力度。所需精銳人員及招撫使臣,由陛下與韓將軍於前線酌情選派。朝廷當全力支持,要人給人,要糧給糧!”
她提起朱筆,在奏報上鄭重批下了一個“可”字,並附上幾句鼓勵前線將士、強調招撫重要性的朱批。
這一番關於南疆軍務的決策過程,讓在場的閣臣們對這位監國皇後刮目相看。她並非一味順從,也非固執己見,而是在充分聽取意見後,做出基於全局的、富有遠見的判斷。
隨後,沈清辭又處理了幾件涉及漕運、鹽政的事務,她總能抓住問題的關鍵,提出切中要害的疑問或建議,讓負責具體事務的官員不敢怠慢。
一整日的忙碌,直到宮燈初上才告一段落。送走了閣臣,沈清辭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疲憊,輕輕靠在引枕上,揉著酸脹的後腰。
“娘娘,您今日太過勞神了。”檀雲心疼地遞上參茶。
沈清辭接過,小口啜飲著,搖了搖頭:“無妨,隻是開始。陛下將朝政托付於我,我豈能懈怠?”她撫著腹部,感受著孩子的胎動,仿佛從中汲取著力量,“隻是,這朝政千頭萬緒,遠比想象中複雜。”
就在這時,淩雲悄無聲息地步入殿內,低聲道:“娘娘,靖海侯密報。”
沈清辭精神一振:“講。”
“侯爺的人暗中監視西市那幾處據點,發現其中一處雜貨鋪,深夜有貨物運出,並非尋常商品,而是……而是幾口密封的、帶有機關鎖的木箱,被運往了……運往了西郊皇家獵苑的方向。我們的人試圖靠近查看,發現獵苑外圍,似乎有不明身份的暗哨。”
西郊皇家獵苑!又是那裡!之前就懷疑那裡可能是“淵藪”之一,如今墨雲舟的調查再次指向那裡!那些木箱裡裝的是什麼?火藥原料?還是更危險的東西?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沉。墨淵的觸角,果然已經深入京畿重地。他究竟在獵苑裡隱藏了什麼?與那“京都地火”又有何關聯?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淩雲吩咐道:“加派人手,遠遠監視獵苑動向,沒有十足把握,絕不可打草驚蛇。同時,將此事密報陛下知曉。讓雲舟繼續追查那幾家商鋪的底細,尤其是與周文正府上的關聯。”
“是!”
淩雲退下後,沈清辭獨自坐在殿中,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初理萬機的疲憊尚未散去,更深的憂慮又已襲來。朝堂之上的政務尚可憑借才智應對,但這隱藏在黑暗中的陰謀,卻如同毒蛇,不知何時會暴起傷人。她這個監國皇後,不僅要處理明麵上的萬機政務,更要時刻警惕著來自暗處的致命一擊。前方的路,注定不會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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