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墜。
永無止境般的下墜。
沒有風聲呼嘯,沒有失重帶來的心悸,甚至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秦昭仿佛墜入了一片絕對的虛無,四周是流轉不定的光影,如同打翻了調色盤的宇宙,又似萬花筒中破碎而迷離的幻象。色彩在這裡失去了意義,聲音徹底湮滅,唯有意識還在清晰地運轉。
他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身體,隻能感受到“歸途”刃冰冷的觸感依舊緊握在“手”中,刀柄上那縷青絲傳來一絲微弱的、仿佛跨越了萬古星河的暖意,成為他與現實世界最後的錨點。
“心淵……”秦昭的意識中浮現出這個詞。鏡花仙子殘影的提示、古老卷軸的記載,都指向這裡——歸墟之眼的核心,並非地理意義上的深淵,而是映照萬物內心的“心淵”。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千年,下墜感驟然消失。他仿佛落在了一片無形無質卻又承載著意識的“地麵”上。周圍的光影開始加速流轉、凝聚,最終固化成型。
他“站”在了一條熟悉的長安街巷中。朱雀大街,黃昏時分,夕陽將天邊染成血色。街市喧囂,行人如織,叫賣聲、車馬聲、孩童嬉鬨聲彙成一片充滿煙火氣的交響。一切都真實得可怕,甚至連空氣中飄蕩的胡餅香氣都一模一樣。
但秦昭立刻察覺到了異常。他的身體回來了,依舊是那副曆經風霜的軀殼,左頰的妖爪疤痕隱隱作熱。然而,街上的行人似乎都看不見他,徑直從他身體中穿過。他就像一個幽靈,旁觀著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
“幻境?”他蹙眉,催動鑒妖瞳術。左眼金光一閃,眼前的景象頓時如同水波般蕩漾起來,繁華的街市褪去了一層鮮活的色彩,露出了底下灰暗的、如同褪色記憶畫布般的底色。行人的麵孔變得模糊不清,他們的動作也帶著一種機械的重複感。
這不是真實的過去,而是……記憶的投影?或者說,是“心淵”根據他內心最深刻的記憶碎片,構建出的場景?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驚恐的尖叫從街角傳來。秦昭猛地轉頭,瞳孔驟縮——他看到了一隊身著前朝禁軍服飾、麵目猙獰的騎兵,正揮舞著鋼刀,追殺著一對倉皇逃竄的年輕夫婦。那對夫婦的容貌,赫然與他記憶中早已模糊的父母形象重合!
“爹!娘!”儘管明知是幻象,秦昭的心臟依舊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窒息。這是他內心深處最慘痛、最無法磨滅的記憶碎片——三十年前,神龍政變那個血腥的夜晚,秦家被汙蔑與妖邪勾結,滿門遭屠,隻有年幼的他被忠仆藏在枯井中僥幸逃生。
幻象中,年輕的秦父奮力揮刀抵擋,但寡不敵眾,身上瞬間添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秦母則緊緊護著懷中的一個繈褓那應該是年幼的秦昭),哭喊著:“我們秦家忠心耿耿,為何要趕儘殺絕!”
為首的禁軍軍官獰笑著,臉上突然浮現出細微的狐毛,眼中閃過妖異的紅光:“斬妖秦氏?哼,今日便讓你們成為我妖族複興的祭品!”話音未落,他刀鋒一轉,竟直劈向秦母懷中的繈褓!
“不!”秦昭怒吼一聲,完全忘記了這是幻境,體內妖血轟然沸騰,“歸途”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血芒,他身形如電,一刀斬向那名軍官!
然而,他的刀鋒如同斬過空氣,毫無阻礙地穿透了軍官的身體。幻象依舊在繼續,軍官的刀毫無阻礙地劈下……但在接觸繈褓的前一瞬,畫麵陡然定格、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消散於無形。
周圍的街景也隨之模糊、變幻。朱雀大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天雪地,軒轅墳秘境的入口處。他看到成年的自己,正與幻化成亡母形象的玉麵狐對峙,那時的他,內心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幾乎精神崩潰。
一幕幕記憶中的關鍵場景,尤其是那些充滿強烈情緒衝突的時刻——與鏡花仙子的初遇與訣彆、緋煙斷尾救主、斬殺叛徒趙五時的內心掙紮、在朝堂上與李隆基的博弈與猜忌……如同走馬燈般在他周圍飛速閃現、破碎、重組。
每一次場景轉換,都有一股強大的、針對他當時心境弱點的精神衝擊試圖侵入他的意識,放大他的憤怒、悲傷、懷疑與恐懼。若心誌不堅,極易沉溺於過去的痛苦或悔恨中,被這“心淵”同化、吞噬。
但如今的秦昭,早已不是那個容易被情緒左右的斬妖人。他經曆了太多生死,看透了太多善惡交織的真相。他緊守靈台,以強大的意誌力對抗著精神衝擊,冷眼旁觀著這些內心投影。
“因果為鑰……原來如此。”他漸漸明悟。這“心淵”的第一重考驗,便是直麵自己的“因果”——回顧、審視、乃至超越過去種種經曆在內心留下的烙印。那些痛苦、遺憾、憤怒,都是他“因果”的一部分,是無法回避的“鑰匙”。唯有坦然接受,理解其對自己造成的塑造,才能找到開啟下一階段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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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抗拒這些幻象,反而主動將心神沉入其中,不是被情緒淹沒,而是以一種近乎剝離的視角,去重新體驗、分析每一個選擇背後的動機,每一次痛苦帶來的成長。
在這個過程中,他右臂上的妖紋不再躁動,反而漸漸平息,與他的人類血脈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腰間的“歸途”刃輕聲嗡鳴,似乎也在共鳴著主人內心的淬煉與升華。
當最後一幕幻象——他在南海孤島,目睹鏡花殘影消散的場景——如同輕煙般散去後,周圍絕對的虛無再次降臨。但這一次,虛無中亮起了一點光。那光最初如同螢火,隨即迅速擴大,化作一扇古樸的、由光影交織而成的門扉輪廓。
門上沒有鎖孔,隻有兩個凹陷的手印形狀。
一個手印周圍繚繞著淡淡的血色妖氣,另一個則流轉著清冷的仙蘊。
“真念為引……”秦昭看著這扇門,明白了下一步。直麵因果之後,需以此刻最純粹的“真念”來叩問心淵,開啟門扉。
他的真念,是什麼?
是複仇?是守護?是探尋真相?還是……尋求一種超越人妖對立、平息世間紛爭的“道”?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向前,同時將雙手,緩緩按向了門上的兩個手印。
雙手接觸手印的刹那,秦昭感到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如同洪流般湧入體內!
左手接觸的妖氣手印,引動了他體內沉寂的妖血,一股狂暴、原始、充滿毀滅與吞噬欲望的力量瞬間席卷全身,右臂妖紋狂閃,左頰的疤痕灼熱如烙鐵!眼前仿佛出現了屍山血海,萬妖臣服的幻象,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耳邊低語:“釋放它……擁抱你的本源……你本應是妖中之皇,何必受人間禮法束縛?力量……無儘的力量……”
右手接觸的仙蘊手印,則勾連起他與鏡花仙子殘留的羈絆,一股清冷、高遠、帶著秩序與約束意味的力量洗滌著心神。眼前浮現出九天雲海,仙宮樓閣,一個空靈的聲音勸誡著:“斬斷塵緣,摒棄妖性……方可超脫輪回,得窺天道。秩序……永恒的秩序……”
兩種力量,兩種道路,在他體內激烈衝突,試圖將他的意識和靈魂撕成兩半。這是對他“真念”最直接的拷問!是選擇放縱妖性,追求極致的力量?還是選擇壓抑妖血,向往仙道的超脫?
劇烈的痛苦讓秦昭幾乎昏厥,但他的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明。他回想起鏡花仙子關於“深淵之母是惡念投影”的提示,回想起伊本·法立德關於“鑰匙在門內之心”的暗示,回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所見所感。
無論是極致的妖性放縱,還是絕對的仙道超脫,似乎都走向了某種極端。妖性代表混亂與毀滅,仙道代表秩序與寂滅,兩者都未能真正解決人心惡念滋生妖禍的根源。
他的真念,不應是簡單地選擇其中一方,而是……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一條能夠包容善惡、調和陰陽,真正觸及問題本質的路!不是為了成為妖皇或仙人,而是為了守護他所珍視的人間煙火,為了平息那因人心而起的無儘紛爭!
“我之道,不在仙,不在妖,而在……人心!”秦昭於靈魂深處發出呐喊,強行調和著體內衝突的兩種力量,不是讓一方壓倒另一方,而是試圖讓它們在自己的意誌主導下,達成一種動態的、不穩定的平衡!
轟!
仿佛某種屏障被打破,門扉轟然洞開!強烈的光芒吞噬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