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遷的旅程,如同在時間與空間的經緯上滑行,窗外是永恒不變的、被拉長的星光之河。探索者號內部,則在人造的常態下,湧動著無形的波瀾。自那次短暫的、詭異的“墟淵”引力波峰值信號後,飛船上的傳感器陣列便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無數雙“眼睛”時刻掃描著那片被標記為“虛空長垣”的深邃黑暗,試圖捕捉到任何一絲重複或類似的波動。
然而,仿佛那真的隻是一次遙遠的、無意識的翻身,之後再無任何異常。絕對的靜默,有時比持續的噪音更令人不安。那種被未知巨物“瞥了一眼”的感覺,如同細微的冰刺,紮在每位知情成員意識的深處,並未隨時間流逝而完全融化。
艦橋數據中心,鴻宇和趙娜的眉頭已經緊鎖了數日。他們對那0.0003秒的信號進行了成千上萬次的分析、模擬、比對,結果卻始終徘徊在迷霧邊緣。
“還是不行。”鴻宇有些煩躁地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將一份複雜的能量信息等價模型推到一邊,“無論我用什麼模型去套用,這個信號的結構都無法被現有物理框架完美解釋。它有一部分特征類似量子糾纏塌縮時產生的信息漣漪,但規模和有序度又遠超那個層麵。另一部分……甚至有點像某些理論中描述的‘真空零點能’的宏觀漲落,可那種漲落應該是完全隨機的,而這個信號明顯有模式!”
趙娜相對冷靜,她調出信號波形與人類已知的各種編碼方式進行對比:“它與摩斯密碼、二進製、甚至任何我們已知的數學邏輯編碼都無相似性。但它內部的自相似分形結構,又強烈暗示著某種……‘語法’的存在。就像一種我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寫成的單個詞彙,我們能看出它是個詞,但不知道意思,甚至不知道屬於哪種語係。”
“語法……”鴻宇喃喃道,猛地抬起頭,“軍洛的感覺是‘意圖’……如果這信號真的承載著‘意圖’,哪怕是最初級、最本能的意圖,比如‘存在’、‘感知’或者……‘饑餓’?那是否意味著,我們麵對的,可能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我們無法理解其存在形式的‘意識’?墟淵,或許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存在’?”
這個推論讓數據中心的空氣幾乎凝固。一個其規模可能橫跨數萬光年、其存在形式與生命和秩序截然相反的古老意識?這已經超出了科幻的範疇,觸及了神話與噩夢的領域。
“證據不足,鴻宇。”趙娜謹慎地提醒,但她的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單憑一個無法解讀的信號就下此論斷,太冒險了。但這確實是我們必須考慮的一種……可能性。”
就在兩人陷入沉默時,艦橋主通訊台收到了來自遠行者號的定期狀態更新和加密信息包。除了常規的航速、位置同步外,這次的信息包附帶了一條由埃朗斯主席辦公室直接簽發的、標注為“閱後即焚”的補充指令。
周孜婷在私人終端上解密了信息,內容讓她剛剛因旅程平穩而稍有放鬆的心,再次揪緊。信息透露,地球最高統帥部內部,對於如何處理與“星光使者”文明的關係,以及如何對待探索者號帶回的關於“墟淵”的初步信息,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一派以埃朗斯主席和部分資深科學家為首,主張“謹慎接觸,積極學習”,認為這是人類文明躍升的千載良機,應全力支持探索者號的和平外交成果,並集中資源研究花園能量和墟淵信號,為可能的未來做準備。
而另一派,則以軍方強硬派和部分保守派係為核心,聲音日益高漲。他們堅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古老信條,對星光使者文明的善意持深度懷疑態度,認為那可能是更高級的偽裝或精神控製。他們更將“墟淵”信號視為一種潛在的、遠超人類應對能力的終極威脅征兆,主張立刻轉向全麵防禦姿態,甚至有人極端地提出,應該考慮“封存”探索者號及其成員,以避免“汙染”或“引狼入室”。
信息最後,埃朗斯主席以個人名義提醒周孜婷:返回地球後,探索者號團隊將不僅接受英雄的榮譽,更可能麵臨嚴格的審查、質疑甚至是政治博弈。他要求周孜婷提前做好準備,統一團隊口徑,尤其是要保護好所有原始數據,特彆是關於“墟淵”信號的細節。
“家……也不是平靜的港灣了啊。”周孜婷關閉終端,輕輕歎了口氣。她走到舷窗前,看著外麵流光溢彩但空洞無比的躍遷景象。外部的宇宙危機四伏,內部的人類社會也同樣暗流湧動。探索者號這艘小小的飛船,仿佛成了連接著未知機遇與已知紛爭的脆弱橋梁。
她將核心團隊成員再次召集到會議室,這次,她選擇性地分享了來自地球的信息隱去了最激烈的內部矛盾細節,但提示了可能存在的審查和質疑)。
“……情況就是這樣。”周孜婷看著眾人,“我們帶回的希望,在某些人眼中,也可能是恐慌的種子。我們建立的友誼,可能會被解讀為威脅。回到地球後,我們需要用確鑿的證據、清晰的邏輯和一致的立場,去應對可能到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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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據?邏輯?”趙航哼了一聲,“咱們差點死在外頭,好不容易跟那幫‘星星水母’成了朋友,還幫它們乾掉了瘋狗指混沌核心),現在家裡那幫坐辦公室的反而懷疑咱們?這是什麼道理!”
“謹慎是必要的,趙航。”鴻宇推了推眼鏡,雖然他對可能的質疑感到不快,但更能理解其中的邏輯,“我們的經曆確實超出了常規認知。最高統帥部需要對整個人類文明負責,任何決策都必須基於充分的驗證和風險評估。”
“但風險評估不能基於恐懼和偏見。”林露輕聲說道,她的眼神比之前堅定了許多,“我們需要讓他們理解,星光使者代表的秩序,是人類可以借鑒、可以共存的。而不是一味地視為威脅。”
軍洛一直沉默著,此時緩緩開口:“真正的挑戰,或許在於如何讓沒有親身經曆的人,去理解那種……超越了語言描述的連接和感知。我能‘感覺’到花園的意誌是善意的,能‘感覺’到墟淵的遙遠與不同,但這些‘感覺’,如何轉化為能讓審查委員會信服的‘證據’?”
這正是問題的核心。他們帶回的,不僅僅是數據,還有一套全新的、基於高層意識連接和能量感知的認知體係。這套體係,與地球主流科學範式的兼容性,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所以,我們需要將數據做到極致。”趙娜總結道,“所有傳感器記錄、交流過程的能量波動圖譜、甚至是我們生理指標在接觸過程中的變化,都要整理成無可挑剔的報告。同時,我們需要準備一套清晰、簡潔、有說服力的陳述,將我們的經曆和判斷,用儘可能符合科學規範的語言表達出來。”
會議製定了初步的應對策略。團隊決定,在剩餘航程中,除了常規航行值班,核心任務就是整理、核對、完善所有數據報告,並模擬可能麵對的質詢場景。
接下來的日子,探索者號變成了一個高速移動的答辯準備室。
鴻宇和趙娜帶領科學團隊,夜以繼日地完善數據包,為每一個關鍵發現都附上了詳儘的交叉驗證和分析報告。宏宇則準備了關於飛船修複過程的完整技術文檔,試圖用工程學的語言描述那次神奇的“饋贈”。林露和軍洛則合作撰寫了一份關於意識連接體驗的“主觀報告”,雖然明知這部分最難被傳統科學界接受,但他們堅持認為這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周孜婷則統籌全局,並著手準備麵向最高統帥部和公眾的核心陳述稿。
在這個過程中,團隊內部的凝聚力反而進一步加強。共同的挑戰和潛在的外部壓力,讓他們更加意識到彼此支持的重要性。趙航雖然嘴上抱怨,但也老老實實地配合著整理他的飛行記錄和作戰數據。劉穎則細心地關注著每個人的生理和心理狀態,確保大家不會因過度勞累和壓力而崩潰。
躍遷第25天。
距離脫離躍遷狀態,進入太陽係奧爾特雲區域,隻剩下最後幾天。飛船上的準備工作已接近尾聲。
這天深夜按照飛船時間),周孜婷獨自一人在艦橋值勤。星空隧道依舊無聲地流淌,一切顯得格外寧靜。
突然,軍洛的身影出現在艦橋入口。他沒有穿製服,隻是簡單的便裝,臉色在控製台的光芒下顯得有些蒼白。
“指揮官,我……有些發現。”軍洛的聲音有些異樣。
周孜婷示意他坐下:“怎麼了?是墟淵信號又有變化?”
“不,不是墟淵。”軍洛搖了搖頭,眼神中帶著一絲困惑和……擔憂,“是花園……或者說,是我與花園之間的那種連接。”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隨著我們距離太陽係越來越近,我原本以為這種連接會逐漸減弱。但事實上……它沒有。它依然非常清晰,甚至……更加‘定向’了。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線,牢牢連接著我和數萬光年外的那個點。”
周孜婷心中一凜:“這對你有什麼影響?”
“生理上沒有任何不適。”軍洛回答,“但意識上……我能同時感覺到兩個‘焦點’。一個在這裡,在探索者號上,我的身體裡。另一個,在遙遠的花園核心。這種感覺……很奇特,有時候甚至會讓我對‘距離’產生錯覺。”
他頓了頓,說出了最關鍵的發現:“而且,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嘗試主動去‘傾聽’花園那邊的‘脈搏’時,我好像……捕捉到了一絲非常非常微弱的、來自花園的……‘回應’。”
“回應?什麼樣的回應?”周孜婷追問。
“很難形容……不是具體的意念,更像是一種……狀態的回饋。”軍洛努力尋找著詞語,“就像……花園感知到了我們正在歸途,感知到了我們可能麵臨的內部紛爭……它傳遞來的‘脈搏’,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關注’和……‘支持’的意味。非常模糊,但我能感覺到。”
這個消息讓周孜婷震驚不已。如果軍洛的感知是準確的,那意味著宇宙花園並非一個被動的係統,它似乎對人類文明內部的發展,也抱有一種超越距離的、難以言喻的“興趣”或“關切”。
這層關係,遠比他們之前認為的“友好文明”更加複雜和深邃。將這樣一個發現帶回地球,又會引發怎樣的波瀾?
“這個信息,暫時保密,軍洛。”周孜婷沉吟片刻,做出了決定,“在我們完全弄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以及如何向地球方麵解釋之前,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軍洛點了點頭:“我明白,指揮官。”
他離開後,周孜婷再次望向舷窗外。歸途的終點越來越近,但纏繞在探索者號周圍的謎團,卻似乎越來越多,越來越深。遙遠的,不僅僅是家的燈火,還有來自深空彼岸的、難以理解的共鳴。這艘承載著秘密的方舟,正駛向一個充滿榮耀、也充滿未知挑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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