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溫領著許言年往營帳走時,腳步比來時慢了些。晚風卷著麥田的潮氣掠過甲胄,發出細碎的碰撞聲,他忽然側頭,目光落在許言年腰間的藍劍上——劍鞘上的雲紋沾了點戰場的泥,卻還是透著溫潤的光,不像剛斬過敵兵的樣子。
“許兄的劍,”他斟酌著開口,聲音比白日裡低了些,“方才斷我那柄鐵劍時,我總覺得不尋常。營裡的老鐵匠說過,百煉精鐵的刃口,除非遇上神兵,否則斷不會被‘劃’開。”他沒追問劍的來曆,隻帶著點好奇,像在說件尋常事,“許兄說它是家傳舊劍,想必是跟著許家先輩走過不少地方的。”
許言年手指摩挲著劍鞘上的雲紋,那紋路是守序化形時自帶的,原是界域間的“敕令”印記,此刻被凡人當作普通紋飾,倒也有趣。他抬眼看向韓小溫,認真道:“韓將軍不必掛懷,劍隻是尋常鐵刃,許是韓將軍的劍先前在戰場磕了刃口,我才僥幸得手。”
話雖這麼說,韓小溫卻搖了頭,眼裡帶著軍人的實在:“我那劍上周才讓鐵匠修過,刃口完好得很。”他頓了頓,忽然笑了,“其實許兄不必瞞我,不管這劍是什麼來頭,今日若不是你纏住董烈,我少說要折損十幾個弟兄。這就夠了。”
許言年望著他眼裡的坦蕩,倒想起白日裡韓小溫揮劍時的模樣——鐵劍雖沉,每一擊卻都護著身後的士兵,從不讓劍鋒偏到同伴半分。他便換了話頭,誠心讚道:“韓將軍的劍法,才是真厲害。”
韓小溫愣了愣,撓了撓頭:“我那哪算劍法?就是在戰場上磨出來的野路子,劈、刺、擋,怎麼能最快放倒敵人,怎麼能護著身邊人,就怎麼來。”
“這就夠了。”許言年打斷他,“那些花哨的劍招在戰場上沒用,能護住人、殺得了敵的,才是好劍法。方才你揮劍時,劍尖永遠對著董軍,劍柄卻總往自己人這邊偏半寸——這份心思,比任何精妙劍招都難得。”
韓小溫怔了怔,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劍柄的手。他從未細想過這些,隻知道剛入軍營時,老兵告訴他“劍是死的,人是活的,刃要狠,心要軟”,如今被許言年點破,倒覺得掌心的劍柄都溫了些。他望著遠處巡營士兵的火把,輕聲道:“許兄說得對。在軍營裡待久了就明白,劍是雙刃,可不止是說能傷人也能傷己。”
他抬眼看向洛城方向,燈火已連成一片,像落在地上的星子:“更要緊的是,劍刃對著敵人時,劍柄得朝著自己人。斬敵是為了護著身後的城,護著城裡的人——不然拎著劍拚殺,圖什麼呢?”
許言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洛城的炊煙雖被夜色掩了,可他仿佛能看見城門口那戶被踩爛雞蛋的老婦,此刻或許正坐在灶前添柴,鍋裡溫著雜糧粥。他下意識摸了摸背後的雙劍,粗布下,藍劍守序微微輕顫,像在應和韓小溫的話;金紅的破界則靜著,卻沒了白日裡的躁意。
他沒說話,心裡卻慢慢浮起些念頭。從前守序跟著他,是為了勘定四域的界痕,敕令萬物各安其位;破界跟著他,是為了斬除擾亂秩序的妖邪魔祟,鎮住翻湧的混沌。那時雙劍的刃,對著的是界域之外的凶險,離人間的煙火遠得很。
可今日在洛城城外,守序的劍尖撞開韓小溫的鐵劍時,沒敢用半分敕力,隻憑巧勁卸了勢;破界雖在鞘裡低哼,卻始終沒掙開粗布,連半點金紅光芒都沒漏。它們跟著他蹲在田埂邊看百姓奔逃,跟著他在陣前護著韓小溫的後背,跟著他看夕陽把戰場染成血色,也看洛城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
許言年忽然明白,雙劍的刃,原是不必隻對著那些玄虛的“界”與“邪”的。亂世裡的兵戈、百姓眼裡的慌懼、士兵肩上的甲胄、城樓上的“顧”字旗……這些才是此刻該用劍去擋、去護的東西。破界要斬的,或許不隻是妖僧魔怪,還有董烈這般搶糧屠城的惡;守序要敕的,也不隻是界域的序,還有這人間炊煙該有的安穩。
“許兄在想什麼?”韓小溫見他走神,輕聲問道。
許言年收回目光,笑了笑:“在想韓將軍說的‘劍柄朝著自己人’。說得真好。”
韓小溫也笑了,領著他拐進一排營帳:“這是臨時騰出來的空帳,許兄先歇著,我去取些傷藥來——方才你雖沒受傷,可握劍久了,指節怕是會磨紅。”他說著就要走,又回頭叮囑,“夜裡風涼,帳角有厚些的被褥,彆著涼。”
許言年應了聲,掀簾進了帳。帳裡陳設簡單,一張木桌,兩把椅子,牆角堆著乾淨的草席,桌上還放著個粗瓷碗,許是先前住在這裡的士兵留下的。他解下背後的雙劍,輕輕放在桌上,粗布滑落時,金紅劍身映著帳外透進來的燈火,閃過一絲極淡的光。
【主人,韓小溫這小子倒是實在。】破界的聲音在鞘裡悶悶響起,【比那個董烈順眼百倍。】
【他身上有‘守’的氣,和顧女帝一樣。】守序輕聲道,【方才他說‘劍柄朝著自己人’,倒是和咱們該做的事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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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言年沒接話,隻坐在草席上,望著帳外的燈火。遠處傳來巡營士兵的腳步聲,還有隱約的咳嗽聲——許是白日裡受傷的士兵在忍疼。他想起那些十五六歲的新兵,握著槍時手還在抖,卻在董軍衝過來時沒往後退半步。
正怔著,帳簾忽然被人掀開,韓小溫端著個木盤進來,盤裡放著傷藥、布條,還有兩個熱饅頭:“夥房剛蒸的,許兄墊墊肚子。”他把饅頭遞過來,“女帝說你今日沒吃午飯,特意讓夥房留了些。”
許言年接過饅頭,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到掌心,竟比握著劍時更讓人心安。他咬了一口,麥香混著微甜的麵味在舌尖散開——是東陵秋麥磨的麵,和許老爺說的一樣,帶著些金子似的暖。
“韓將軍,”他咽下饅頭問道,“北境的司馬長風,常來侵擾嗎?”
韓小溫正往碗裡倒傷藥,聞言動作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司馬長風比董烈難對付多了。董烈是莽夫,搶了糧就走;司馬長風不一樣,他手裡握著北境鐵騎,心思深,去年冬天就圍了咱們三座城,要不是女帝帶精銳馳援,那三城的糧草就得全落入他手裡。”他歎了口氣,“這人最擅長趁虛而入,咱們今日跟董烈耗了兵力,我就怕他……”
話沒說完,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親兵掀簾進來,臉色發白:“韓將軍!女帝陛下請您和許先生立刻去主帳議事!”
韓小溫猛地站起來:“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