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彪一夜未眠。
他坐在冰冷的太師椅上,直到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才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遲緩地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天亮了。
這意味著,他必須去扮演林淵為他寫好的角色。
他走進淨房,看著銅鏡裡那張憔悴、浮腫、眼下烏青的臉,恍如隔世。就在兩天前,這張臉上還寫滿了錦衣衛千戶的倨傲與貪婪,而現在,隻剩下被恐懼榨乾後的麻木。他用力地搓了搓臉,試圖擠出一絲往日的威嚴,但嘴角無論如何都無法上揚,牽動起來的肌肉,更像是在哭。
罷了。他想。
當狗,總比當死人強。
換上那身熟悉的飛魚服,將繡春刀掛在腰間,冰冷的鐵器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
錦衣衛南鎮撫司的衙門,與往日並無不同。校尉和力士們行色匆匆,院子裡的老槐樹下,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官差在紮堆閒聊,空氣裡混雜著文書的墨香、兵器的鐵腥氣和若有若無的血氣。
這裡是暴力與權力的中樞,是能讓京城小兒止啼的人間煉獄。
錢彪曾以此為傲。可今天,他走在這條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卻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被押赴刑場的囚犯,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他需要挑選護送隊伍的成員。
按照慣例,這種護送“貴人”的美差,通常會落到那些最機靈、最能打的心腹頭上。這不僅是一份功勞,更是一次在權貴麵前露臉、撈取賞錢的好機會。
錢彪徑直穿過平日裡總是圍著他獻殷勤的那群人,他們臉上討好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僵在了那裡。他們眼睜睜看著錢千戶的目光,越過他們這些精兵強將,投向了院子角落裡那幾個臭名昭著的“廢物點心”。
第一個目標,是正靠在牆根下打盹的張三。這張三是衙門裡的老油條,俸祿到手,不出三天必定在賭坊輸個精光,平日裡當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一件飛魚服穿得跟鹹菜乾似的,領口油光鋥亮。
“張三。”錢彪的聲音有些沙啞。
張三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抹了把嘴角的口水,看見是頂頭上司錢彪,連忙站直了身子,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笑:“千戶大人,您……您叫我?”
“嗯。”錢彪麵無表情,“有個美差,去不去?”
“美差?”張三的眼睛瞬間亮了,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銅錢在向他招手,“去!大人您吩咐,刀山火海,小的也去!”
“不用刀山火海。”錢彪淡淡地說,“護送一位夫人出京,路上沒什麼事,就是走一趟,回來有賞。”
“謝大人栽培!謝大人栽培!”張三激動得差點跪下,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等好事居然能輪到自己頭上。
錢彪點點頭,目光轉向另一個人。
那是正蹲在馬廄旁,用一根小木棍逗螞蟻的孫小乙。這小子年紀不大,是靠著家裡捐官進來的,武藝稀鬆,本事沒有,但臭美的功夫卻是一流。腰間的繡春刀擦得比誰的都亮,卻從沒見過血,靴子上的灰塵絕不能超過三錢,最大的愛好是去八大胡同聽曲兒,然後把俸祿換成姑娘們頭上的珠花。
“孫小乙。”
“到!千戶大人有何吩咐?”孫小乙“噌”地一下站起來,還不忘拍了拍袍角上不存在的灰塵,站姿挺拔,像一杆隨時準備開屏的花孔雀。
“有個清閒差事,跟著本官出趟遠門。”
孫小乙一聽,俊秀的臉上頓時露出為難之色:“大人,出遠門啊?那得風吹日曬的,小的這身皮肉……”
“賞銀五十兩。”錢彪直接打斷了他。
“大人!為朝廷效力,乃我輩本分!何懼風霜雨雪!”孫小乙的表情瞬間切換,一臉正氣凜然,仿佛剛才那個嫌苦怕累的人不是他,“小的願為大人牽馬墜蹬,萬死不辭!”
五十兩,夠他在醉月樓包一個月的場子了。
最後一個被選中的,是正躲在廚房門口偷吃剛出鍋肉包子的胖子李二牛。此人飯量奇大,一個人能吃五個人的份,一身蠻力,腦子卻不太靈光,平日裡最大的功績,就是靠體重優勢,在抓捕犯人時能把對方壓得動彈不得。
錢彪走到他跟前時,他正把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裡,腮幫子鼓得像隻倉鼠,看到錢彪,嚇得差點噎住,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
“想……想不想吃席麵?”錢彪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滑稽。
“嗝……”李二牛好不容易把包子咽下去,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眼睛放光,“想!大人,啥席麵?”
“護送貴人,一路上的夥食,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