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贛鄂閩的崇山峻嶺之間,散落著無數個默默無聞的小山村。
這些村子,有的藏在雲霧繚繞的山腰,有的偎在潺潺溪水之畔,有的擠在陡峭山崖的縫隙裡。村裡的屋子多是泥巴牆、茅草頂,煙囪裡飄出的炊煙,一天比一天稀薄;田地多是坡地、旱地,收成一年比一年微薄。
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道水,可人卻越來越窮了。
這一年,湖南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有三戶人家,屋裡坐不住了。
李大山,家裡婆娘阿秀,兩個娃,守著兩畝薄田,年年吃不飽;張鐵柱,三十多歲,沒討上媳婦,跟老娘相依為命,靠打短工過活;王長根,四十好幾,兄弟分家時隻分到半畝坡地,年年借糧,年年還不上。
他們在長沙找到了南洋貿易公司,貿易馬車隊,把他們送到了廣州城外的大棚區,等待上船。
這裡還有另外四個漢子,分彆來自江西、湖北、福建的小山村——也都是活不下去了,家裡沒了地,欠了一屁股債,連孩子的嘴都填不飽。
他們聚在一起,抽著旱煙,低聲商量了幾夜,最後下了決心。
“路上說了,那邊有船,肯定有地!”
“百畝地!有地種,有飯吃,咱這輩子就有盼頭了!”
“可那麼遠,萬一……”
“橫豎在家也是等死,不如出去闖一闖!”
於是,在一個冬風漸起的清晨,廣州也有些涼意,這個窩棚裡,一共有七個人。
他們隻有簡單的行囊,裝著幾件破衣裳、幾塊乾糧,懷裡揣著家裡僅剩的幾枚銅錢,就等在這裡,等著海船的到來。
他們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後一批。
在湖南與江西交界的丘陵裡,在湖北與河南接壤的平原邊,在福建與浙江交界的大山深處,在那些你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小村莊裡,一個個漢子,或父子,或兄弟,或單身,也做出了同樣的決定。
他們有的挑著擔子,有的背著包袱,有的牽著孩子,有的攙著老人,但更多的是像李大山他們一樣——孤身一人,為了家裡人,咬牙走出去。
他們走過田埂,跨過溪流,翻過山梁,穿過集鎮,沿著古老的商道,走向最近的縣城,再走向更大的城市,走向江西,走向湖北,走向福建,走向廣東。
他們就像山間的溪流,清澈、細小,卻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量,從四麵八方,朝著同一個方向流淌。
離廣州府最近的那些省份裡,每一個小山村,總有那麼三兩個活不下去的漢子,他們走出了家門,離開了村子,想去廣州府問問——
澳洲,是不是真的分地?
這些溪流,彙聚成了小河;小河,彙聚成了大江。
到了1812年的十月,這條由無數窮苦人的希望與勇氣彙聚而成的“大江”,終於奔湧而至,衝進了廣州府的碼頭,湧上了那一艘艘停泊在珠江口的大船。
人太多了,南洋貿易公司不得不雇傭其他的海船。它們從廣州出發,穿過南海,越過赤道,最終抵達了那片遙遠而陌生的大陸——澳洲。
據後來統計,就在這一年,總共有四十萬華人窮苦百姓,踏上了前往澳洲的航程,登上了分布在澳洲各地的十六個新興城鎮的土地。
他們中有農民、有礦工、有小販、有手藝人,也有像李大山這樣的普通莊稼漢。
他們帶著對土地的渴望,對生存的渴求,對未來的期盼,跨越重洋,背井離鄉,去往一片完全未知的土地。
十二月底,李大山站在了澳洲東望城外的一片土地上。
那是一片山腳下的平原,旁邊有一片大湖,湖水清澈,倒映著藍天白雲。遠處,飛鳥翱翔,近處,野花點綴,天空開闊得讓人忍不住想大喊一聲。
他手裡攥著一張地契,腳踩在鬆軟的泥土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然後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他嚎啕大哭,像個孩子,又像是個終於歸家的漢子。
他用手抓起一把泥土,緊緊攥在掌心,泥土從他的指縫間溢出來,沾滿了手掌,甚至爬上了臉龐,他也不在乎。
他趴在地上,親吻著那片土地,滿嘴是泥,可他的臉上,卻滿是淚水與笑容。
他仰起頭,朝著天空,用儘全身的力氣怒吼:
“秀啊!真有地!真有地啊!我們有活路啊!真有活路啊!”
那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驚起飛鳥無數,也震撼著每一個和他一樣,剛剛踏上這片土地的華人的心。
他們知道,從今往後,他們不再是無地的流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佃農,他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是這片異國他鄉的新希望。
他們,是從無數溪流中走出的漢子,是時代的洪流中,不肯屈服、不願放棄的中國人。
他們來了,帶著滿身的疲憊,帶著海鹽的顆粒,帶著破爛的衣服,赤著腳站在這片大地上,卻看到了新生的夢想。
在遙遠的澳洲大陸,一片靠海的山腳下,有一片曾經長滿雜草與灌木的荒地。這裡遠離城鎮,遠離喧囂,卻靠近一片清澈的大湖,湖水映著藍天,野鳥在水麵上盤旋,空氣清新得讓人忍不住想大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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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想不到,就在一年前,這裡還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野。
可現在,這裡有了人煙,有了炊煙,有了田壟,有了希望。
那一年,從廣州府出發的四十萬華人,如潮水般湧向澳洲的十六個新興城鎮。他們帶著對土地的渴望,對生存的期盼,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土地。在這片荒原上,有七十萬人分到了土地,而其中有七個漢子,他們的地,恰好都靠在了一起。
很快,他們被人喊去領工具和牲口。
當他們跟著人群走到分發點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每兩個人分到了一匹馬,每個人都有一個巨大的工具箱,裡麵裝滿了鋤頭、鐵鍬、犁耙、鐮刀,甚至還有鋸子與斧頭。
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政府派人給他們搭建起了簡易卻結實的大棚,用來遮風擋雨;送來了當月的口糧,足夠他們撐過最初的日子。
“這……這是真的?不是做夢吧?”王長根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匹棕色的馬,又低頭看看那個沉甸甸的工具箱,嘴角抖了抖,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工作人員催促他們快些領取,說還有很多人等著。他們這才如夢初醒般,一個接一個上前簽字、領物資。沒人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政府竟然如此支持他們開墾這片荒地!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一年的澳洲,像瘋了一樣,投入了整整四十萬人來開墾土地。
這些從苦難中走出來的華人,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一旦給了他們希望,他們便會拚命去抓住,去耕耘,去創造。
李大山他們七個人,把家安在了大湖邊的一片空地上,媽祖軍建了大棚,他們支起了爐灶,生起了煙火。他們相互照顧,相互鼓勵,也相互協作。
每天天不亮,他們就起床,牽著馬,扛著工具,走向自己的田地。他們開墾荒草,翻耕土地,引水灌溉,播種栽苗。
李大山分到了一百畝地,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從早到晚,日日夜夜,都泡在田裡。
他全身是泥,泥裡混著汗水,手掌被磨出了血泡,後來血泡破了,又結成了厚厚的繭,手上滿是裂口,滲著血絲,他也隻是用破布纏一纏,繼續乾。
他種下了水稻、紅薯、土豆、大豆,還試種了一些從家鄉帶來的菜種。他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料著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幼苗。
而張鐵柱、王長根他們幾個,也各自忙碌著,誰家缺了工具,就互相借;誰家田裡活兒太重,就互相幫。他們七個人,就像一家人,在這片遠離家鄉的異國土地上,彼此成了最親的依靠。
他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把那片曾經長滿雜草的大湖邊的荒地,全部變成了肥沃的良田。
到了年底,當秋風吹過金黃的稻穗,當紅薯藤爬滿了田壟,當土豆和大豆從土裡被挖出來,堆滿了簡陋的穀倉,七個人站在田埂上,看著這一切,全都紅了眼眶。
他們知道,這一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而在海的那一邊,在那座湖南的小山村裡,阿秀,正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
她帶著兒子種兩畝租地,平時做些零活換點銅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裡很晚才睡,既要照顧孩子,又要下地幫工,肩上扛著的是一家人的生計。
村裡人都勸她:“李大山怕是回不來了,你還年輕,不如……”
她隻是搖頭,從不言語。
她每天都會帶著小虎和小丫,走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遠方的山路,輕聲說一句:
“他爹,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隻要能回來,就好。
她不知道,在海的那一邊,在那片大湖邊的土地上,有一個男人,正日日夜夜地勞作著,手裡攥著一把土,心裡念著一個家。
他也在等——等這片土地長出豐收,等日子好起來,等他可以挺直腰板,踏上回家的路。
等他回去,親口對她說一句:
“秀啊,我回來了。咱有地了,咱有屬於自己的地了。”
1813年夏末,蟬鳴漸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燥熱與不安交織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