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孟夏的雨剛過,城北登州講武堂的木門便被推開。五十名身著民團號服的骨乾踏著積水走進院內,鞋上的泥點在青石板上印出深淺不一的痕跡——這是講武堂正式開課的日子,從民團中精挑細選的他們,是蓬萊軍第一批係統學戰術的種子。
講武堂原是衛所舊營的營房,經沈文修繕後,正廳改造成講堂,中央擺著個丈許見方的沙盤,裡麵鋪著細沙,插著小木牌,代表山川、河流與營寨;四周擺著簡陋的木桌木凳,桌麵還留著未打磨平整的毛刺。王巢穿著常服站在沙盤旁,手裡捏著半截木炭,目光掃過陸續入座的骨乾,最後落在趙大勇身上。
“都坐好!”趙大勇粗啞的嗓音打破了寂靜。他今日換上了新的甲胄,卻特意沒佩刀——按王巢的吩咐,講武堂內隻論戰術,不論職級。可看著眼前熟悉的沙盤,他還是忍不住摸了摸腰間,想起半月前自己還對著這堆沙子質疑“紙上談兵沒用”,如今卻要跟著一起聽課,嘴角不禁泛起幾分訕然。
待眾人坐定,王巢舉起木炭,敲了敲沙盤邊緣:“你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刀槍耍得熟,可打仗光靠勇猛不夠。”他彎腰在沙盤左側堆起一座尖沙堆,插上寫著“黑風寨”的木牌,“上個月打黑風寨,咱們贏了,但要是換個地形,換個對手,光靠衝上去砍,能贏嗎?”
底下立刻響起細碎的議論聲。有骨乾撓著頭嘟囔:“那回不是靠燧發槍厲害嗎?”還有人附和:“黑風寨的人本來就慫,換了真倭寇說不定得吃虧。”這些話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他們打贏過仗,卻從沒琢磨過“為什麼贏”。
王巢沒反駁,反而順著話頭往下說:“燧發槍是利器,但要是咱們把槍兵撒在平地上,被土匪從兩邊包抄,槍再厲害有用嗎?”他用木炭在沙堆旁畫了兩道曲線,“黑風寨背靠山,前有河,土匪以為憑這地形就能守得住,可他們忘了,河上遊有淺灘,山後有小路——這就是地形的用處。”
他拿起木炭,指著沙堆後的小路木牌:“那日我帶火槍營從這裡繞過去,就是利用地形藏住行蹤;趙統領帶步兵在正麵佯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這叫‘聲東擊西’。”說著,他用木炭在淺灘位置畫了個圈,“要是不懂看地形,找不到這兩處要害,咱們就得硬攻寨門,至少多死三十個弟兄。”
台下瞬間安靜了。骨乾們你看我我看你,想起打黑風寨時確實覺得“順得蹊蹺”,此刻才明白每一步都藏著門道。趙大勇也愣住了,他當時隻知道按命令衝鋒,竟沒察覺背後有這麼多算計,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想聽得更清楚些。
“再講情報偵查。”王巢擦掉沙盤上的痕跡,重新堆出蓬萊城的輪廓,“打黑風寨前,我讓弟兄們扮成貨郎去踩點,摸清楚他們有多少人、火器藏在哪、換崗時間是多少——這就是情報。要是兩眼一抹黑就往上衝,說不定正好撞進他們的陷阱裡。”
他拿起兩塊小木牌,一塊寫著“我方”,一塊寫著“敵方”,“情報就是讓你知道‘對手是誰、在哪、有啥本事’,知道了這些,才能想好怎麼打。就像打獵,得先摸清獵物的習性,才好設陷阱,總不能瞎闖吧?”
這話通俗易懂,骨乾們紛紛點頭。有個叫吳六的骨乾,以前是獵戶出身,忍不住開口:“大人說得對!以前打熊瞎子,都得先看它常走哪條路、在哪喝水,不然就是送死!”
王巢笑了笑,順勢道:“打仗和打獵一個理,隻不過獵物換成了敵人,陷阱換成了戰術。”他用木炭在沙盤上演示起“集中火力”的戰術:將代表火槍營的木牌聚成一團,對著敵方木牌猛畫幾道,“咱們的燧發槍雖好,但要是分散著打,就像撒胡椒麵,沒用;聚在一起打,就是一拳頭,能一拳砸穿敵人的陣型——這就是‘集中火力’。”
整整一個時辰,王巢都在沙盤前講解,從“如何利用溝壑隱蔽行軍”到“如何通過炊煙判斷敵軍人數”,每講一個戰術,就配一個實戰案例,要麼是他經曆過的,要麼是史書上的經典戰役,用最直白的話拆解開來。木炭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沙盤上的沙堆被推平數次,又堆起新的山川河寨。
日頭升至中天時,王巢放下木炭:“今日就講到這,下午趙統領給你們講‘步兵接戰的注意事項’,陳武講‘火槍營的協同配合’。”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嚴肅,“每人每天寫一篇心得,不用多,哪怕隻寫一句‘今天懂了地形很重要’也行,但必須寫。”
這話一出,台下頓時炸了鍋。骨乾們大多是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哪會寫什麼心得。吳六急得抓耳撓腮:“大人,俺認字沒幾個,寫不出來啊!”其他人也跟著附和,臉上滿是為難。
“寫不出來就問。”王巢指著門口,“沈先生安排了識字先生在隔壁屋,不會寫的字可以問,實在不行畫出來也行。但有一條,必須交,這是規矩。”他知道,讓這群糙漢子動筆比讓他們扛槍難,但隻有逼著他們思考、記錄,戰術理論才能真正刻進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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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課由趙大勇先講。他站在沙盤前,比王巢緊張得多,手都在發抖,憋了半天隻說出一句:“步兵接戰,先立盾陣!”台下哄地笑了起來,趙大勇臉一紅,索性扯開嗓子,講起自己當年在邊軍打仗的經曆:“以前跟著老將軍打蒙古人,對方騎兵衝過來,咱們就是盾在前、槍在後,等他們靠近了再刺,千萬彆慌著往前衝……”
他沒講什麼大道理,全是實打實的實戰經驗:盾陣怎麼拚才不漏縫,長槍手怎麼發力才刺得深,遇到騎兵衝擊該往哪躲。骨乾們聽得入了迷,時不時插話問“要是盾被砍破了咋辦”“多人受傷了怎麼補位”,趙大勇都一一答來,講堂裡的氣氛比上午還熱烈。
接著陳武上台,講的是火槍營的協同。他拿著一把燧發槍,拆解開來給眾人看:“這鐵家夥裝彈要四步,所以得排三排,前排打完退到後排裝彈,中排頂上,這樣火力才不會斷。”他還說起試射時的教訓,“有回下雨,火藥潮了,槍打不響,所以每次出發前,必須檢查火藥乾不乾,這都是保命的事。”
傍晚散課時,識字先生的屋裡擠滿了人。吳六拿著毛筆,半天寫不出一個字,急得滿頭大汗,識字先生笑著教他:“你今天聽了趙統領講盾陣,就寫‘盾陣要齊,不然會被衝散’。”吳六跟著一筆一劃地寫,“齊”字少了一撇,“散”字寫得歪歪扭扭,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懷裡。
沈文負責收心得,看著桌上厚厚一摞紙片,忍不住笑了。有的上麵隻有三五個字,錯字連篇;有的畫著歪歪扭扭的盾陣和火槍,旁邊注著拚音;還有的寫著“今日懂了,打仗不是瞎衝”,字跡潦草卻有力。他拿起一張遞給剛進門的王巢:“公子,您看,吳六這張雖錯字多,卻說到了點子上。”
王巢接過一看,忍不住點頭。他知道,這些紙片或許簡陋,卻是這些骨乾從“隻會打”到“懂著打”的第一步。正看著,趙大勇和陳武也走了進來,趙大勇撓著頭:“公子,俺今天講得亂七八糟,沒講明白戰術理論。”
“你講的比理論有用。”王巢拍了拍他的肩膀,“理論是骨架,實戰經驗是血肉,缺了哪個都不行。以後你們輪流講,我講戰術,你們講經驗,這樣他們才能學得紮實。”
接下來的日子,講武堂的燈每晚都亮到深夜。王巢的課依舊是沙盤演示結合案例,他講“官渡之戰”的以少勝多,拆解“出其不意”的戰術;講“赤壁之戰”的火攻,分析“利用天時”的重要性。趙大勇則講步兵的攻防技巧,帶著骨乾們在院子裡演練盾陣變換;陳武講火槍的維護與應急,手把手教他們處理炸膛隱患。
骨乾們的心得也漸漸有了模樣。吳六開始寫“今日練了沙盤推演,要是從左翼迂回,能更快打垮敵人”;有個叫王鐵蛋的骨乾,以前是夥夫,竟在心得裡寫“打仗和做飯一樣,得提前備料情報),掌握火候時機)”;還有人畫了簡易的戰術圖,標注著進攻路線和火力點。
這日清晨,王巢剛走進講武堂,就看見骨乾們圍著沙盤爭論不休。吳六指著沙盤上的“山”和“河”:“應該從山後繞過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王鐵蛋搖頭:“不行,山後全是碎石,不好走,不如從河邊佯攻,再派小隊偷襲!”兩人爭得麵紅耳赤,其他骨乾也紛紛插話,各說各的道理。
王巢沒有打斷,隻是站在一旁微笑。他知道,當這些隻會拚殺的糙漢子開始為“怎麼打”爭論時,講武堂的意義就真正實現了。待眾人安靜下來,他走上前,用木炭在沙盤上畫出兩條路線:“你們說得都對,關鍵看對手的弱點在哪——要是對手在山前布防嚴,就從山後繞;要是河邊防守鬆,就從河邊攻。戰術沒有好壞,隻有合不合適。”
骨乾們恍然大悟,紛紛點頭。吳六撓著頭笑了:“原來如此,俺以前隻知道衝,沒想過還得看對手的情況。”
夕陽西下,講武堂的門再次打開,骨乾們拿著寫好的心得走出來,臉上帶著以往沒有的思索神色。沈文站在門口,接過他們遞來的紙片,看著上麵越來越通順的句子、越來越清晰的思路,心中感慨萬千。
王巢站在講武堂的台階上,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手裡捏著一張心得——那是趙大勇寫的,上麵隻有一句話:“打仗不是靠蠻勁,得用腦子,這課沒白聽。”字跡雖醜,卻力透紙背。
夜色漸深,講武堂的燈又亮了起來。王巢坐在沙盤旁,整理著明日要講的“情報傳遞”內容,沈文則在一旁整理心得。燈光下,沙盤上的山川河寨清晰可見,仿佛藏著未來的千軍萬馬。
理論的根基,已在這些熱血漢子的心中悄然紮下。待這些種子生根發芽,蓬萊軍的鋒芒,終將無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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