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呈辭甫一踏入廳內,原本坐著的人們紛紛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禮。陸呈辭連忙抬手示意:“諸位不必多禮,隨意便好。”
太保大人一見他便笑著迎上前來,語氣殷切:“沒想到陸世子今日光臨,實在有失遠迎,快請上座。”
親王府世子身份尊貴,自然遠非在場臣子可比,即便是太保大人同他說話也帶著三分客氣。
沈識因的父親沈智亦含笑上前,拱手道:“下官方才外出辦事,回府才得知世子蒞臨,招待不周,還望世子海涵。”
陸呈辭斂衣落座,神色平和地輕聲道:“大人無需客氣,快坐。”
幾人客套一番紛紛坐下。待酒菜上齊,宴席便正式開始。
席間,太保大人與許夙陽待陸呈辭格外殷勤,頻頻敬酒。沈智與沈意林雖也知曉陸呈辭的身份地位,言談間卻不似許家父子那般刻意。
沈識因的祖父乃是當朝太師,又是天子之師,與聖上情誼深重。沈家世代忠良,始終堅定不移地站在皇帝一邊。而親王府權勢煊赫,陸親王的奪嫡之心,朝野皆知,並且膝下還有兩個兒子。
作為九五之尊,豈容他一個親王坐大?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家與親王,是兩股水火不容的勢力。
而今許家父子在太師府上,如此明目張膽地對親王府世子殷勤備至,究竟是刻意做給沈家看的,還是當真存了投靠之心,不得而知。
許萬昌如今已官至太保,地位尊崇,早非昔日需要依附沈家的門第。雖說當年許家受沈家提攜的恩情不能忘卻,可人心易變,恩義又能維係到幾時?
用膳時,許夫人待沈識因格外親厚,雖則婚事已明確暫時作罷,她卻仍是殷殷為其布菜盛湯,一口一個“識因”喚得極為慈愛。
長輩將姿態放得這般低,不論背後藏著什麼心思,麵子上總歸是給足了體麵,叫人挑不出錯處。
宴罷,許家眾人未再多留。官場中人事務繁雜,太保大人便領著家眷告辭。原本許夙陽尚欲留下,卻被父親以要務在身為由催著離去。
送走許家人後,沈大人與沈意林因公務繁忙陸續出府,周燁則陪著沈書媛去核對婚儀禮單。唯獨陸呈辭仍獨自坐在院中涼亭下,既無去意,也不說留下的目的。
周燁與未婚妻多些相處自是應當,沈書媛也存了留他用晚膳的心思。可陸呈辭不一樣,他是親王府世子,諸多公務纏身,又擔著查案的要務,並且與沈府又素無深交,根本沒有逗留的理由。
沈夫人隻當他是在等周燁一同離去,不好怠慢,便吩咐下人奉上茶點後忙自己的事去了。
沈識因原本要回自己院裡,瞥見那道坐在亭中的身影後,卻鬼使神差地轉向後園。
她走到那片秋海棠前,見花叢前那把搖椅仍在原處,駐足片刻後,提起水壺繼續澆花。
不一會,陸呈辭來了。
他們好似心有靈犀般,心照不宣地來到這裡。
沈識因放下水壺,轉身輕輕一禮:“世子。”
陸呈辭低低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眉眼上。兩人相對而立,即便默然不語,空氣中卻已然流轉著難以言說的繾綣。
沈識因正斟酌著要如何開口探問許夙陽涉命案之事,還未及出聲,卻聽陸呈辭先道:“許夙陽牽扯命案一事,我尚未向他挑明。其中牽扯甚多,在未查明前不便打草驚蛇。”
沈識因望進他眼底,試圖辨出這話裡的真假,靜默片刻後,輕聲道:“那世子為何屢次提點於我?其中可有深意?此事與我究竟有何乾係,還望世子明示。”
沈府後園景致開闊,四下綠蔭掩映,唯獨這片秋海棠開得正豔。秋風過處,暗香浮動,卷起她鬢邊幾縷青絲。
陸呈辭垂眸凝視著她開合的紅唇,粉腮上那抹若有若無的緋色,以及望向他時那雙帶著困惑與戒備的明眸。
他一時有些晃神,道:“不過是提醒你離他遠些,莫要卷入這是非之中。隻要你不與他訂親,日後疏遠著他,不收他任何物件,此事便與你無乾。”
“你既是官家小姐,許多事應當明白,不必我多言。你有防人之心是好事,這般心性能護得住自己也護得住家人。但我仍要多說一句,終身大事,務必要將人心掂量清楚。”
終身大事,務必要將人心掂量清楚。
他一個外人,為何要與她說這些?
她微微蹙起秀眉,疑惑道:“世子若是查案便查案,若是相助便相助,何必非要牽扯到兒女私情上來?許夙陽是否涉案,與我和他的情分本就不相乾。”
“那你今日為何執意推了這門親事?”陸呈辭突然問道。
他這一問,她突然怔住。
她直視著他,因著身量懸殊,不得不微微仰首。四目相對間,她竟半晌答不出話來。
陸呈辭的目光牢牢鎖住她的眼眸,也不再言語。
兩人就這般靜靜相望,周遭的秋色仿佛都失了顏色,唯餘彼此的身影深深烙在眼底。
他好像已經探尋到了她淩亂的思緒,所以才會這麼問。
這一刻,她隱約覺察到什麼。自失去那段記憶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生出這般強烈的感覺。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她強自鎮定地彆開視線,輕聲道:“多謝世子好意提點,此事,我自有分寸。”
她說完欲要轉身離去,他卻伸手攔住她:“明晚月洞湖畔有煙花盛會,我想邀你同去,你可願意?”
他邀她去看煙花?
沈識因不由怔住,抬眸看他,麵頰煞時泛紅,不可置信地道:“世子莫不是在說笑?您明知我正在與許家議親,此時說這樣的話,不覺得太過唐突了嗎?況且,我們這才第二回見麵。”
跟陌生人有何分彆?
陸呈辭凝視著她的眼睛:“你不是已經推拒了與許夙陽的婚事嗎?”
他語氣鄭重了一些:“不然,你嫁給我。”
嫁給他?
這話好似大晴天裡突然砸下一聲悶雷。沈識因震驚地呆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看了他好一會,卻未在他那張清風朗月般好看的臉上,看出半分玩笑的意思。
秋日的陽光雖濃,但是很溫和,一縷光照在她越來越紅而又不可置信的小臉上,映得她本就好看的模樣更加動人。
過了好一會,她才蹙眉道:“世子是在拿我取笑嗎?您日理萬機,又肩負查案重任,何必在此浪費時間。況且,這個玩笑,也不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
陸呈辭突然向她走近一步,聲音低沉:“那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
真心?他竟然說真心?沈識因覺得不可思議,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什麼樣的真心,竟能讓一個方才見過兩麵的男子,對正在議親的女子說出這樣的話?
她不理解。
況且,他作為親王府世子,又是依什麼心情輕率地說出這般關乎終身的話來?
她滿心疑竇,可他那雙好看的眸子,又看不出半分戲謔。
靜默良久,她才道:“世子莫要拿我取笑。我雖推了許家的親事,卻不代表就能這般輕率地另擇他人。官家女子的婚事固然關乎家族,可我也不願就此盲目擇婿。”
“更何況太師府的立場,世子作為親王府的人應當再清楚不過。莫說我不會答應,便是我的父母、祖父,也斷無可能應下這門親事。”
太師府明顯已經站了隊,是絕無可能與親王府有任何牽扯的,更何況聯姻。
“所以,你是要拒絕我?”
“是,你我之間,絕無可能。”
絕無可能。
周圍安靜了好一會。
求娶這般直白的話,於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而言,實在是過於私密,也過於僭越。
她未曾想到,陸呈辭竟會如此輕易地說出來。她與許夙陽議定婚期之事,他分明知曉,卻仍在她毫無準備之時突兀地說出這般言語,無端令人不適,更談不上半分尊重。
兩個近乎陌生的人,何至於此?多少有點輕率和冒犯了。
她心頭一陣煩悶,不願再多言,轉身便要離開。
“你當真不答應?”他又問。
“當真不答應。還請世子言語自重,注意分寸。”她腳步都未停。
“你是覺得,我這般不夠鄭重?”
她沒有回答,走得更急了。
“沈識因。”他喚了她一聲。
她依舊頭也不回,很快離開了花園,隻是走著走著,臉頰卻不受控製地灼燒起來,一路紅至耳根。
她實在想不通,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將那樣莊重的話,說得如此輕易。
莫不是腦子有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