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至,王司徒府後園的水榭沉在一圈薄霧裡。
池上有一輪月,攤開如一片冷銀。細竹在風中交指,影子掀起又合攏,像兩股看不見的潮。
密室在水榭後,三道門,四層機關,最後一扇門以古柏為梁、沉香為骨,門心嵌著一顆磨得瑩亮的獸目石。
門內隻一盞燭,火苗不穩,像被誰捏著喉嚨。燭台是銅鑄蟒蛇,蛇口叼燈,蟬翼般的火焰在蛇牙間顫顫巍巍。
王允身披鶴氅,立在燈後,背影被燭光切出利刃一樣的勾線。他的指尖在案上輕敲,一下一下,像祭禮前的木鐸,敲在兩人心上。
呂布跪坐在蒲團上,甲衣卸儘,隻著黑衣,肩背線條在燈影裡起伏,像壓低了吼聲的猛獸。
他不說話,指腹按在膝側,虎口厚繭微微起伏,像海麵下時隱時現的礁。
王允終於開口,聲音極輕:“奉先,老夫隻問你一句——你此來,是為漢室,還是為你自己?”
話一出,便如鋒利刀尖,挑破密室裡積起的沉默。燭影一顫,蛇口的火焰哧的一聲拉長,又倏忽縮回,銅蟒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斜斜壓在呂布臉上。
呂布沒有立刻作答。他抬眼,目光在燭火裡緩緩縮緊,像在把前世的血與火,一點一點揉進眼底。
他想起白門樓那天刺骨的風,麻繩在頸後的勒緊,想起貂蟬在火海中回眸的光、張遼與高順在雪夜裡不言不語卻並肩而立的影。
他的唇角動了動,最終隻是抬手,向前探去。
王允以為他要作揖,卻見他緩緩伸手向燭火。燭焰舔到他的指尖,火光在他指腹的繭上流淌,留下一道薄薄的焦氣。
呂布像是不覺痛,低聲道:“司徒大人問的是‘心’。心若不經火,如何辨真偽?”
王允眼中亮光一縮。他收了手中無形的弦,繞案而行,親自取一壺清茶,斟在兩隻小盞之中,遞過來。呂布接盞,五指穩若磐石,虎口處刀枕厚繭清晰可見。王允目光停駐在那隻手上,短短一瞬,心底的天平已然偏斜。
“王某再問,”他不再繞彎,“董卓當權,朝綱廢弛。你敢否以命相搏?”
呂布將茶盞放下,衣袖擦過案麵,發出輕微的沙聲。他終於開口,聲音卻並不洪亮,反而沉靜得近乎克製:“奉先之心,既非為漢室,亦非為自己。”
王允眉峰猛挑。
“而是為我並州數萬兄弟,”呂布繼續道,“在這吃人的亂世裡,尋一條活路。”
密室裡連燭火都仿佛怔住。王允注視著他,像在盯一柄已出鞘卻還未完全亮刃的刀。
呂布的眼神沒有躲,他把話一寸寸推向更深處:“忠臣們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我呂布,有殺賊之力,卻無忠臣之名。司徒大人需要的,恐怕不是一個口口聲聲‘為漢’的擺設,而是一把能刺穿董賊心臟的刀。”
王允呼吸一滯。燭光搖了兩下,銅蟒的影子忽然斷成兩截,像是被一刀斬落。
“刀無心,”呂布低聲補上,“但握刀之人有心。你若以大義握住刀柄,便是王道之刃;你若以私怨握住刀柄,便是宵小之器。我不問你手心為什麼熱,隻問你是否握得住。”
這不是效忠的誓詞,這是一場剖心的交易。
王允本以為自己要聽的是“為漢”為民,竟被呂布以“並州兄弟的活路”刺入心底。他想發作,想嗬斥這等“真小人”的膽大妄為——可喉嚨口隻是滾了滾,慢慢沉下來。
他往後退了一步,背抵書架。架上有一方小小的石印,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古隸。王允的指尖扶上去,冰涼直透掌心。這個老人,肩上背著的是兩漢四百年的幽魂。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白上的血絲像被燭光舔了一遍,愈發鮮。
“刀鋒利不利,”他道,“要看淬的火夠不夠毒。”
“毒?”呂布抬眉。
“毒計。”王允目光森冷,像終於決定把某扇門推開,“董卓疑重。以常計殺之,不足成。須以連環之計,環環相扣,誘之自投羅網。計太毒,非為正人所喜——卻為世道所需。”
“說。”呂布的指尖沒有離開茶盞,但那指背一寸寸繃緊,像壓住了要出鞘的鐵。
王允緩步回到案前,取過一卷薄薄的絹圖攤開。圖上是洛陽城內三處要地與數條隱巷,點處以朱砂。朱砂線末,畫著一小小亭台,旁注三字:鳳儀亭。
“第一環,”王允低聲,“設宴。”他抬眼看向呂布,“先請將軍入府,再邀太師。樂舞歌姬,美酒佳肴,燈紅酒綠之間,把魚鉤拋下。欲之餌,莫過美人。”
呂布沒有出聲,指腹輕輕摩挲桌麵,木紋下像有潮汐。
“第二環,”王允繼續,“以小女貂蟬為引。”他停頓了一刹,像吞下一硬塊,“以她之色、她之才,引董卓起貪心,引呂布起疑心,再以‘父女’之名,壓出將軍與董卓的第一縷裂縫。將軍放心,這裂縫,表麵給旁人看,實則隻為太師一人看。”
密室外的風忽然緊了,竹影在窗紙後拖出一道道鋒刃。呂布側了側頭,耳畔那一線風聲像刀過石。他的聲音更低:“你以為董卓隻會看表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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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第三環,”王允指尖點在鳳儀亭,“以地殺。鳳儀亭左右,我已遣匠人暗開機關、修整路徑,亭外再埋暗弩與甲士。隻要魚上鉤,便由將軍一擊定乾坤。”
呂布的眼神在絹圖上緩緩遊走。他看到密密匝匝的巷道如纏繞的絲,三處紅點如伏在草中的毒蟲。他眼中掠過一瞬金光——逆命龍瞳如沉水之鱗,在燈下泛起不可捉摸的冷。他看到王允肩上有一縷淡薄的光,那不是凡人肉眼能見的東西,是燃燒了十代百代的“名分”的火。火很弱,很冷,卻一直沒有滅。
“司徒大人,”他忽地問,“你賭得起嗎?”
王允笑了一下,笑意比燭火還薄:“老夫一生讀書行事,至此時,已無可賭之物。若能把這口氣交與天下,死且無憾。”
呂布盯他片刻,忽然站起身來,向王允深深施了一禮。這一禮不似朝堂上的“受命於天”,也不似軍中的“拜將受印”,它帶著很乾淨的分量,像是某個年少的少年對長者的禮——卻又比少年更沉。
王允愣住。他原以為呂布會狂,沒料到他會拜。那一刻,他恍然覺得,眼前這人真正可怕的地方,並不在於一戟破軍,而在於他在每一次最該‘不服’的時候,都能把自己往下按半寸。
“王某受不起。”他低聲道。
“司徒受得起。”呂布直起身,聲音一寸寸壓穩,“你給我名,我還你命。你給我刀柄,我替你殺賊。至於用誰的血來祭這把刀——”他目光微澀,似是有影從眼底掠過,“我自有安排。”
“安排?”王允心口一跳。他忽然明白,眼前這“毒計”,不隻是他手裡的連環,更有呂布自己的後手。那後手是什麼?他不敢問,也不需要問。
長廊外,石鐘悄然敲了兩下。密門一聲輕響,月光被分成細細幾縷,從門縫切入,落在地上像刀痕。青色紗衣先入,清冷的藥香隨後。
貂蟬緩步而進,先是向王允低低一拜,再抬眼向呂布看去。
她瞳中有水,水下藏著石——那是她的“氣運感知”,能在人的影子旁看見一種細微不可名的線。
此刻,那線從王允身後牽出,從呂布胸前牽出,於她腳尖下纏成一個結。她心底咯噔一聲,知道這是回不了頭的一結。
“父親。”她低聲,“女兒在。”
王允望著她,眸光一軟一硬,不知在抵什麼。他點頭,聲音略啞:“蟬兒,坐。”
貂蟬不坐。她站定,向呂布行了一禮。禮未至底,呂布已側身還禮。兩人禮數周全,目光卻在半空一觸即分,像刀尖輕輕相擊的清響。
王允咳了一聲,逼開喉中酸澀,將連環計前半截吐出。他說得不快不慢,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在木上刻。貂蟬聽完,指尖緊緊扣住衣袖下的銀鈴紋,鈴不響,金屬卻涼到骨頭裡。她輕輕抬頭:“這計,會傷人心。”
王允沉默。呂布接起來:“會。但天下已爛到筋骨,再不剜肉,腐臭就會蔓延。蟬兒,你怕不怕?”
貂蟬直視他,眼底的水光收緊,像是把某個極柔的東西一寸寸勒成線:“蟬兒怕。但蟬兒從不退。”
她說“從不退”的時候,沒有抬下巴,也沒有咬死字眼,隻是平平地說。這一平,像是把自己整個放在秤上,然後將秤砣往自己這一端再壓了一分。
王允閉了閉眼:“蟬兒,委屈你了。”
“父親,”貂蟬輕聲,“女兒因父而生,因漢而名。若能因漢而死,亦是命裡該有。”她轉向呂布,頓了一頓,低聲補上一句,“若能因將軍而活,也是命裡該有。”
呂布眼底那道影子忽地一閃。
他忽想起另一個火海,一聲箭鳴,一柄折斷的釵。他喉頭一緊,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