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未化。
長安的晨霧把未央宮、太學與市門一並罩在一層潮冷裡。城中近幾日的氣息,像一鍋剛止沸的藥湯,表麵平靜,底下還在冒著肉眼看不見的泡。
太學門前,青石台階被新掃過,濕光在石縫裡泛著,門額“太學”二字筆畫深沉。天微亮,諸生陸續而至,衣襟上皆帶著昨夜未散的寒。此刻,門楣下的簷柱上,忽被人釘了一張薄薄的黃紙。黃紙不大,隻有掌心大小,用鶴頂紅寫了四句,字並不工整,卻刻意收斂鋒芒,像有人用小刀在骨上刻字。
“涼州非董氏,董氏非涼州;
殺相已報國,斬族未安民。
休以禮為刀,休使義成網;
士各守其士,州各守其州。”
諸生圍上來,彼此低語。有人皺眉道:“又是匿名書。”另一人戴著竹夾眼鏡,手指顫了顫,低聲道:“言未必非理。”更多的人隻是互相看,眼裡的光忽暗忽明——不是被文字打動,是被心裡的“己”照了一下。
祭酒陳某趕到,抬袖取紙。黃紙下壓著一根鵝翎,鵝翎上沾了星星點點的紅。祭酒指尖一觸,觸到那一點血,心裡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未央殿中陳宮的兩問——“誰來主其事,誰來背其責?”——心中一緊,擺手喝退諸生,沉聲道:“不許聚眾議論此紙,先入堂,以經義自束。”話雖如此,他自己卻把那紙折得極整,藏入袖中,袖中多了一個薄薄的刺。
巳時,尚書台前。晨風吹動帷幔,一隊小吏匆匆彙報城中昨夜流言:西市酒肆有人說“王司徒欲籍沒涼州籍官屬”,東市布莊有人說“太仆請緡諸生,議‘複禮’之案”,又有人說“軍中有祭酒入監軍”。每一條,都是半真半假的影子,像從井裡打上來的水,帶著井底的泥。王允府的門下親兵立在廊下,盔纓上掛著細小的霜珠,顯出一種抑製著的肅殺。
王允起得很早,案前擺著兩封匿名書,一封是昨夜門吏在府門口拾得,“以諸生名義勸大司徒慎言慎行”;另一封是清晨尚書台轉來的,言辭籠絡,勸“以大禮清關中”。兩封紙,像兩隻不同溫度的手,一隻帶著仿佛善意的握,一隻帶著不太露鋒的推。
王允攏袖,緩步至廊下。廊外梧桐葉薄,殘葉在風裡顫。他負手立著,神色沉凝,似在聽風,又似在聽紙裡藏著的細微聲。他一直自負能聽懂“紙”的聲音——奏牘的筆鋒裡藏著官心、女詔的字句裡藏著宮局、匿名書的紙背裡藏著人心。他不怕紙,他怕的是紙背後的“意”。近幾日,意太多了,像野草在雨後瘋長,連根都糾纏在一起。
“司徒。”王允的舊友,侍中楊公入內,長揖,“城內諸生之議,今晨又起。有人勸‘以禮繩軍’,有人勸‘以德懷涼’,諸論紛然。臣以為,諸生動,則民心動;民心動,則兵心隨之,未可不察。”
王允點頭:“我知。”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更要察的是——誰在諸生的嘴裡塞字。”
楊公一怔,正欲再言,廊外疾步聲起,陳宮求見。
王允回身時,袖裡那兩封紙在他肘彎處輕微摩擦,發出一聲幾乎不可聞的“沙”。他抬目看陳宮,笑意極淺:“陳公來得好。你我可要先定一事,再議其餘。”
陳宮行禮,神色如常:“司徒請。”
“匿名書。”王允伸手,掌上平平托著那兩張折好的紙,“你看,此等文字,在城中一夜三處。太學一處,尚書台一處,我府門一處。言不激,卻傷人心;筆不狠,卻挑間隙。此手,不似軍中筆。”
陳宮接過,展開,目光淡淡掃過一行行字。片刻,他抬頭:“確非軍中筆。”
“是誰?”王允問。
陳宮唇邊一挑,像是笑,又像是小心地避開一個稍有輕率便會引火的字:“毒士。”
王允的瞳仁收緊了一瞬,旋即恢複如常:“你說李儒?”他緩緩踱步,“董賊既誅,毒士應當潛遁西去。此刻竟能遠遞飛書入我長安——是誰放他出去的?”他話到此處刹住,下一個字像瘦馬在泥裡陷了一下,再拔起時,帶了一層濕:“你?”
陳宮的眼睛裡沒有波,像井水很深,於是風吹不動表麵:“司徒誤會。毒士之行,乃我等利用之‘勢’,非我等布之‘棋’。他要活,他要說。我們順勢讓他往西,讓他說他要說的話。至於這幾封書——他寫與涼州,更寫與長安。毒士善‘分’,第一分,分州與董;第二分,分人與人;今日這第三分,分‘禮’與‘兵’,分‘言’與‘行’。”
王允默然。風從廊下穿過,吹動他鬢邊幾縷白。他在這個詞上停了停——分。他所做的一切,殺董卓、整朝綱、撫百姓,不也是“分”?分忠與逆,分是與非,分新與舊。可是,當“分”的手裡換成了另一把刀,刀上沾著毒,他心裡便生出一種像撫到蛇鱗的厭。
“你們軍中這幾日所行,”王允轉身回案前,聲不高,句句按在木案的紋上,“市井之禁、軍紀之牌、玄武門之戰、太學之巡——皆‘行’。而城內諸生之論,未央之議、尚書之草、百官之詞——皆‘言’。我不反對‘行’,無‘行’不足以止亂;但若以‘行’壓‘言’,則禮壞於兵。朝廷未可長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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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宮垂目,像在聆聽講堂裡一段被反複誦讀的句子:“司徒所慮,臣必以心記之。隻是——今日空談者多,明日言路者眾,後日外患再至,誰來當這一口‘鍋’?”他說鍋字時不是調笑,是把某種沉重的實物放在話裡,讓話的重量落下去,“故此臣請司徒,讓諸生‘說’三月,讓軍中‘扛’三月。三月後,臣自以軍令交諸公,以筆承之。”
王允看著他,眼裡蕩過一絲疲憊,又像是一絲不願承認的認同。他不是不知“扛”的重,不是看不見玄武門下那些甲士膝上的血。他隻是生出了一種被迫借人之手卻不知那手是否會握住自己手腕的惱。他不願承認那惱。他願承認的,永遠隻有“禮”。
“毒士之書,還會來。”他淡淡道,“我欲見禦史中丞,令其緝訪飛書來源。陳公,你之‘鴆’能否為我所用?”
“能。”陳宮答得很快,“但‘鴆’之性,不適宜常駐堂上——它在陰影裡才看得清。臣願將所獲線索分送司徒府與尚書台,以防偏聽。”
王允盯了他一瞬,突兀地笑了笑:“你把‘偏聽’二字說得乾淨,倒像是在提醒我小心被你偏。”笑意一斂,他正色,“另有一事——昨日我府門外有賣藝之人被軍巡按下,說其裝伶人以誤軍心。此等細處,毋必爾。城中百姓,今日最怕‘過頭’兩字。”
陳宮拱手:“謹記。”
兩人對話,一上一下,或柔或剛,像兩支綢在手上拉扯,既不肯斷,又不肯鬆。彼時門外一名小吏急奔而入,跪地呈上一封小劄,劄麵極薄,墨跡尚濕——“太學東廡激辯,諸生分為兩派,幾欲相毆。”劄末一行小字:“有人傳‘司徒欲籍涼州官屬’,諸生大嘩。”
王允的指尖一震。陳宮已抬眼:“末將請兵,先‘止’再‘斷’。”
“不必兵。”王允壓聲,“請太仆送禮,與諸生說,王某無此心,決不籍沒之議。並請祭酒出麵,暫閉太學三日,諸生各歸其舍,勿聚。”
“閉學?”陳宮微一挑眉,“此舉既可,然於諸生心中,將生‘言路被抑’之想。”
“讓他們想。”王允目光一冷,“有人拿‘言路’當刀,我便拿‘閉門’當盾。待城外兵退,城中複常,再開門;開門之前,我要先知道門外是誰在丟石子。”
陳宮心中暗歎:司徒的刀,還是那把“禮”的刀。他微微躬身:“臣以‘鴆’探門外之人。”
王允擺手,示意退下。陳宮向後一步,又停住:“司徒,有一事,臣當麵言。”
“講。”
“今夜三更,臣請在尚書台外掛榜,榜上書‘軍紀十條’外,再添一條:‘軍中之言,不出營門;營門之外,不信流言。’這是為軍,也是為民。”陳宮走到廊下,回首,目光直直地看著王允,“願司徒也於府門外貼一條:‘府中之案,不取無名之書。’這是為司徒,也是為朝廷。”
王允不動聲色,良久才道:“貼。”
陳宮揖彆而去。王允立在簷下,盯著廊柱上一道細微的裂紋——那裂紋不是今日才有的,亦不會因今日而愈。風吹過,他袖中那兩封紙輕輕一顫,紙的聲跟風的聲混在一起,他忽然覺得分不清是風使紙動,還是紙使風動。
……
午時,太學東廡。堂下兩派諸生隔著一條青磚甬道,相持而立。一派持“禮義為先”,主張“立禮以化涼”,另一派持“民生為本”,主張“兵定而後禮”。辯詞起處,還算溫雅,漸漸便躁。有人把昨日玄武門血戰搬上案:“無兵,何以守禮?”對麵立刻反擊:“有兵,何以立禮?”聲音一高一低,像鼓與鈸互相敲打。祭酒陳某麵色鐵青,連連舉手,終難平息。
忽有一少年生披素,舉著一紙出列,聲嘶力竭:“王司徒要籍沒涼州籍!今日籍官,明日籍民!諸生可忍乎?”此言一出,堂下一陣騷動。有人怒罵“胡言”,有人卻眼裡立刻湧出悲憤的淚光——悲的未必是“籍沒”,憤的也未必是“王司徒”,而是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把被人碰了一下就會響的刀。
就在騷亂將起未起之際,門外一隊人悄然而至,居中竟是王允親至。諸生愕然。王允不入案,隻立於門檻,長揖道:“諸生,王某此身,亦太學之舊。世道如火,王某之心如人心,無‘籍沒’二字,唯‘殺逆’兩字。若諸生信王某,便請散;若諸生不信王某,王某一人坐此,待諸生罵儘,再請散。”
諸生嘩然,彼此交流的目光裡,有羞、有懼、有敬、有疑。祭酒搶前一步,聲帶微顫:“司徒,學堂之亂,是學堂之恥,非司徒之責。請司徒入堂小歇,由陳某自處。”說罷回身,對諸生喝道,“諸生各退三步!不許再以無名之紙增口舌!”
王允搖頭,仍立在門檻,像一根立在風裡卻不願後退半分的竹。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少年的素衣——少年手裡的紙抖得厲害,像在抖他的心。
不多時,太仆送來禮,幾籃子烙餅、幾筐果實,粗而暖,擺在廊下。王允抬手親自拿起一枚烙餅,遞給那少年:“吃一點,你的氣就不那麼亂。”少年怔住,眼裡泛潮。祭酒趁勢命諸生散去,關門三日的榜也貼上了。門外的風吹得榜紙邊緣輕輕翻動。諸生各自慢慢散去。王允仍立著,直到門扉合上,才背過身,低低咳了一聲。那一聲像不想被任何人聽見,他卻又知道,總會有人聽見——人心就是這樣,一半刻意,一半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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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角落裡,“鴆”的人隱在陰影中,把這一切收進眼裡。角門處,有一個戴鬥笠的中年人慢慢轉身離開。他衣襟普通,眼神卻亮,亮得像蜻蜓點水。他走向巷深處的驛站,驛站裡一名穿麻衣的客正等著他。中年人將一枚小小的木簽遞上,木簽上刻了一個“柳”字。麻衣客眯了眯眼,心裡暗道:柳,柳穀。毒士自西來書,非獨入州,亦入學。
……
午後,清涼寺的鐘聲敲了三下。僧房裡,李儒把一封折好的白綾信輕輕放在木案上。他的手很穩,穩得像一根用毒久了的人慢慢學會在每一個動作裡省去多餘的抖。他對麵坐著一個細眉目、穿舊青衣的書生,年紀不過二十,麵目清臒,眼睛明淨,卻被這明淨拖得有些薄。
“我不是來為董卓辯護。”李儒率先開口,笑意淡,“我也不是來為呂布辯護。我是來為你辯護——為你這類人的命。”
書生指尖縮了一縮,還是抬了抬眼:“李先生想說什麼?”
“你在太學講禮,你以為說服了彆人,其實是說服了自己。你說‘禮能化兵’,你相信。另一個人說‘兵能護禮’,他也相信。信的對不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都在信。信便會分,分便有隙,隙便可用。”李儒用指尖在桌上點了點,一點一點,“‘他們’的手,正從那隙裡伸進來。”
“他們?”書生輕聲,“誰?”
“想要你寫‘複禮’二字的人,也想要你罵‘軍權’二字的人。”李儒笑,“他們甚至可以是同一群——白天讓你寫,夜裡讓你罵。”
書生沉默。他盯著李儒的手,忽然問:“先生是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