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李儒不假思索,“你若隻看見王司徒與呂將軍的鬥,看不見城外之兵與城中之饑,你便是死人的。死人說話,我不聽。”
書生的喉結動了動,眼神裡有東西鬆了一線。他低聲道:“今日太學之亂,是你書?”
“不。”李儒搖頭,“我隻給了一句題眼。‘州’與‘人’,‘禮’與‘兵’——都是題。誰寫,誰分。你們自己寫的。”
“那先生此來,是要我做什麼?”
“寫。”李儒把白綾信推過去,“寫‘不籍沒’四字,落筆要狠,語要簡。把你們所懼,先寫出來。你若不寫,彆人替你寫,你便永遠在彆人的字裡過日子。”
書生凝視那封信,許久才抬頭:“寫給誰?”
“寫給你自己,也寫給王司徒。”李儒微笑,“你不信王司徒,並不是因為王司徒做了你不喜歡的事,而是因為你害怕他會做你不願承認自己害怕的事。把這一點寫出來,王司徒就不會做;或者做了,也不敢不解釋。解釋,是對‘行’的一種克製。”
書生的目光一點點亮起來。他忽然深深一揖:“受教。”
李儒看著他轉身離去,背影單薄而倔強。他伸手把茶盞推遠了一寸,茶已冷,冷得像長安城裡所有未散的夜。門外風吹過,一片落葉從窗縫飄入,旋落在案邊。他伸指按住葉脈,輕輕一彈,葉翻了一麵——正像他今日要翻的,是城裡許多人的心。
“司徒。”他在心裡默念,“你心太正,正到容易生疑。疑一生,便容易用錯刀。陳宮會替你擋一擋,但陳宮也不是‘你的’。”他站起身,負手而立,望著窗外的灰,“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就是這風,吹到哪裡,哪裡就要起一層漣漪。”
……
傍晚,王允府。院裡檀爐輕煙緩緩,香氣並不甜,帶著一點木澀。王允獨坐書房,桌上攤著一張名冊,是他命門下篩出的“涼州籍官屬與軍籍所在”清單。清單並不長,名字之間有空白,有的名字被墨輕輕抹過,有的則圈了一個不易察覺的點。那點不是為了“記”,而是為了“看”——看自己有沒有因為心裡某個偏見把筆落在不該落的地方。
門響,楊公入內,手裡捧著一封信:“司徒,太學諸生請。”王允接過,一行大字入目:“請司徒明示‘不籍沒’。”字跡雄健,紙麵尚溫。王允指尖輕輕一摩,心裡竟湧起一種說不上是酸是暖的東西。他緩緩歎氣:“諸生之心,於我非‘逆’,是‘懼’。”
楊公躬身:“司徒既明,便好。”
王允把信放在桌案邊,轉而看那名冊。窗外的夕光斜進來,照在紙上,紙上的幾個點像在光裡浮起來。他盯著那些點,胸口忽然一窒——那窒不是因為點,是因為點背後閃出的一張臉。那是陳宮的臉。那張臉平靜、狡猾、果斷、周到,他既借他的筆,也借他的刀;他既需他的謀,也怕他的謀。他忽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我如果把這名冊給陳宮看,他會不會替我把所有點抹去?”
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匆匆入內:“司徒,軍中張將軍在外求見,言有急事。”
“張將軍?”王允挑眉。
張遼入內,抱拳:“司徒,今日城內巡查,‘鴆’之人截下一封飛書,投往尚書曹署中堂。其上言‘司徒與呂將軍將分途’……此言若入堂,堂上即生兩心。末將請示,是斬草,還是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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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心中“咯噔”一聲。他看著張遼,忽覺得這個寡言的武將眼裡的光比紙上所有字都鋒利。他緩緩道:“兩心,不是今日才生。放草,但要在草根上係一根繩。”
張遼不解。王允抬手,從案下取出兩卷封緘:“其一,司徒府之榜,‘不籍沒’;其二,尚書台之詔,‘軍政分行’。把這兩卷在明日辰時之前貼出去,貼在陽處。至於那封飛書,投它去該去的地方——隻是在封背上加一筆。”
“何筆?”
“‘詔在此’。”王允目中一線冷意,“讓它看見陽光。”
張遼抱拳應下,退而又進:“司徒,末將有一言——軍中所立之‘十條’今夜添一條,雲:‘營門之外,不信流言。’”他頓了頓,“末將鬥膽請司徒府也添‘不取無名書’。”
王允笑,笑意裡有疲憊也有一絲欣慰:“陳宮教你的?”見張遼不答,他擺手,“好,添。”
張遼去後,王允坐回案前,目光卻落在那封太學書上。他抬手輕輕覆上,像覆在一塊溫著的小石。許久,他喚來門下:“筆墨伺候。”
夜色一點點浸進來。簷下風聲漸緊,簷角的銅鈴發出極細的響,像一條線在夜裡被人輕輕撥弄。王允提筆,蘸墨,落下兩個字——“不籍”。墨在紙上開花,花心極黑,花邊微淺。他收筆,心裡那一點窒緩了緩。他知道這兩個字不是救命符,卻是一道自束之繩;係在他自己手上,也係在彆人想象中的他的手上。
他正欲起身,門外忽傳低語,門人稟道:“司徒,陳公求見。”王允略一猶豫,還是道:“請。”
陳宮入內,先行一禮。王允把新寫的四字推過去。陳宮目光一落,笑意在眼底一閃即逝:“司徒此筆,勝兵萬。”他收笑,正色,“臣來,隻為一事——毒士之書,明日還會進城。臣請司徒明文示吏,凡無名之書,退之;凡有名之書,收而答之。答者,不必長,隻須一‘見’字——表示‘我見’。見,便是把話拉回陽處。”
王允點頭:“可。”他頓了頓,“陳公,你可疑我?”
陳宮一怔,笑問:“司徒何出此言?”
“因為我疑你。”王允直視他的眼,聲音平靜,“疑你心不在我,疑你手不止為我用。疑不是不信,疑是我在為將來預備‘悔’與‘改’的餘地。你可疑我?疑我太重禮,疑我不肯放手?”
陳宮沉默片刻:“臣疑司徒之‘正’太正。”他歎了一口極輕極短的氣,“太正,容易脆。脆之物,易折。臣願以‘曲’護之。”
王允目光微動,那一絲疲憊被這一句輕輕托了一下。他點頭:“護。護三月。”他加重了“三月”二字。
陳宮躬身:“謹記。”
兩人皆不複言。窗外的風聲更緊。風一陣緊過一陣,像有人在遠處扯著一條看不見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端,係在誰的手上,誰也說不清。
……
夜半,東市口。大字榜下火把映紅,黑字在紅裡猶如鐵。榜的最下方,新增的一條在風中獵獵:——“營門之外,不信流言。”另一邊,司徒府門外也掛了一幅白紙,“府中之案,不取無名書”。兩張紙麵對著風,互為鏡像。
行人駐足,彼此指點。一個賣豆腐的漢子摸著下巴:“今日寫了‘不籍’,明日就不會嗎?”旁邊一個賣餅的婆子搶白:“寫了,心裡就記著些。寫也好,不寫也好,你我這點家當,還是要過日子。”再旁邊,一個穿青布的書生低聲念:“‘見’字。”他抬頭看榜,忽然覺得胸口那塊最緊的地方,鬆了一絲。
“鴆”的人從影裡看了一會兒,收身而去。尚書曹署裡,一名小吏悄悄把一封無名書塞進了案後最下麵的抽屜。他的手發抖,抖得抽屜都“呲呀”一響。他不敢看那封書上寫了什麼,他隻知道——明日晨鼓之前,這封書會在某人的手裡化作另一封,說的是相反的話。手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果就不同。他是小吏,他能做的,就是把抽屜關上,不讓自己看見。看見,就要選邊;不看,便還有退路。
“退路。”他在心裡默念,覺得這個詞像一條狹窄的小巷,巷子儘頭總是堵著一堵牆。牆上寫著兩個字:活著。
……
更深,未央城下,渭水冷得像鋼。營門裡,張遼巡完最後一圈,回到帳中,解盔,坐下。案上擺著一封薄紙,是陳宮留給他的:——“明日巳時,驛騎出三輔,書‘軍紀十條’與‘不籍沒’並傳。西門外掛頭至午後,便收。李傕、郭汜營裡,當有第二封書出,內容與今日相反。勿理。守城,以待時。”
張遼看完,笑了一下,不是輕蔑,不是喜悅,是一種明白後的平靜。他吹熄燈,帳外風聲起,像有人在黑裡寫字。他閉眼,腦子裡卻浮出白日玄武門下那半步半步的推進。他輕聲在心裡說:“半步,便夠。”
另一側營帳,呂布負手立在外麵,看天。天上雲濃,星被遮了大半。他沒有戴盔,頭發用素帶束在後麵。風從他耳畔掠過,帶著城裡紙的味與城外血的味。他聽見遠處寺院鐘聲,聽見近處更鼓,聽見更遠處驛道上鐵蹄輕響。他也聽見,自己心裡有一點細細的麻——“魔星本源”的殘痕像一條收藏在皮下的小蛇,偶爾滑動。他把手掌按在胸口,按得極輕,像不願驚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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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宮從陰影裡走來,停在他兩步之外:“將軍,城中之紙,今日走了三圈,明日還會走。‘毒士’的手法,是把人心的縫掰開,不是把刀遞給我們。我們隻需——把縫縫得略合一點。”
呂布“嗯”了一聲:“王司徒疑你。”
陳宮笑:“我也疑他。”
“疑,便是活著。”呂布淡淡道,“死的,才不用疑。”
“將軍疑誰?”陳宮問。
“疑我自己。”呂布轉頭,看他,眼光很靜,“我怕有朝一日,我的‘行’太重,把我自己壓斷。你得記著,若有一日我不肯停,你把我按住。”
陳宮微怔,旋即躬身:“謹記。”
兩人都不再言。風吹過營旗,旗影在地上搖,像水裡晃動的字。字不可捉,意在風裡,風在夜裡,夜在天下。
這夜,城中紙傳三次:一次入太學,一次進尚書,一次貼在司徒府門外。三次之中,隻有一次在陽,另外兩次在陰。陽者明,陰者深。陽者可見,陰者可疑。王允在燈下看紙,看久了,心中一處最硬的地方,忽然軟了一寸。他放下紙,抬眼看燈,燈芯微白,他伸指挑了挑。火苗跳了一下,穩住。
“毒士傳書生間隙。”他輕聲念,“王允心生疑。”他忽然笑了一下,笑裡沒有喜,“疑不是壞事。壞的是,不敢承認疑。”
窗外風過,鈴輕響。風從城裡吹到城外,從紙上吹到刀上,從心裡吹到城門。第二日將至。第二日的風會更緊。城裡的紙會更明,城外的刀會更冷。有人在紙上寫“見”,有人在心裡寫“忍”,有人在旗上寫“守”。風裡有三種筆,一筆比一筆重,一筆比一筆輕。誰重誰輕,不由人。由天,由勢,由人心的縫隙,開與合。
夜色深到最黑的那一刻,鐘第三次響。李儒坐在清涼寺的小僧房裡,背靠著牆,手裡把玩那枚無鋒短刀。他並不看刀,他看牆角的一點光,光是從門縫裡漏進來的,細、冷、淨。他自言自語:“第一策,分。第二策,寫。第三策,等。”他說“等”字時,嘴角微動,像在嘗一味苦,苦後回甘。
他把刀放下,閉上眼。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動他鬢邊幾根細發。他夢裡看見一條驛道,驛道儘頭是一個人影,那人影背對著他,披甲,立在風裡。他想喊那人的名字,卻沒出聲。他不喊,他等。他等風把那人的影子吹得更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然後,他才決定,給誰寫下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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