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後,宛城風向微轉。
北門外的土道路被鐵齒車碾得細碎,麵上生出一層微微的光,像傷口結痂未乾,風一吹,便疼。糧道新立,城心初穩,卻也因此牽動了更多暗線:南市鹽梟的耳朵、賀氏餘孽的牙、梁氏旁支未死的指甲,全在風裡發癢。
陳宮攤開沙盤,沙線從宛城北折而西,又折而北,指在一處窄長的凹陷上:“一線穀。舊時南販鹽鐵偷走此道,穀底寒泉常年不涸,石罅生草,可行人,可藏人,也可藏‘器’。我在城門口聽得三撥腳步,輕重不齊,腳底帶鹽堿味,一撥去了西北,八成奔這裡。”
“西北?”張遼擰眉,“胡車兒慣走東南荒巷,何以轉向?”
“被我們逼的。”賈詡淡淡,“城南鹽道已塞,他若不換向,隻能餓死在自家巷子裡。”
呂布拇指在畫戟柄上輕輕摩過,鐵上的細紋冷而順。他抬眼:“走一趟。飯與律既立,人便要看見我親去——不是作秀,是告訴城裡與城外的人:我立的不是紙上的字,是風裡站得住的一根杆。”
“主公。”高順低聲,“穀窄,設伏易。可由彪騎試路,主公後至。”
呂布搖頭:“我走在前,旗走在我後。”他偏頭看向少年,“呂飛,鎮旗隨行。文遠押後,高順持半月於穀口駐防,公台調輜重與‘三檢’,不亂。”
“諾!”
——
出宛城北,過二十裡,山勢沉下去。土色陡然由黃轉黑,夾著碎石的光。左右兩壁高起,山石在風裡“嗡嗡”作響,像一口老鐘吊在天邊。穀口竟窄得隻容兩騎並行,進去一丈,便掐到一線天——上頭的天空像被刀削過,隻留下一條薄薄的亮。光落下來,涼,薄,像從刀鋒上掠過的水。
“風門在右三尺。”陳宮半眯著眼,“風從右進左出,若有人在左側埋火,風一轉,便能把人喉嚨裡燒出泡來。”
“聞到了。”呂飛低聲。他腰間的香囊被風拎起一角,白芷的清味裡,有極輕極輕的一絲甜,甜得不像酒,象是青果被誰用指甲脆脆掐破了皮,汁停在指縫裡——膩。
“熏風係。”賈詡沉聲,“前日改方,今日加料。穀裡必有‘磷壺’。”
呂布把戟尾向前一點,戟尾在石上“篤”地一聲,清脆,挑斷了風裡的一道若有若無的線。線未見,人卻先變了心。張遼一抬手,刀門緊了一線,“黑牙”隊悄然散開,沿穀壁上下遊走,刀背貼石,漆上那道白線一明一滅,像一群無聲的魚貼著水麵迅疾遊行。
呂飛持旗隨呂布之後,旗麵收作兩折,鐵牌貼在結下,未響。穀內滴水斷續,每一滴都砸得很響,像有人從高處一粒一粒丟下碎銀。他盯著旗影,沉穩、細長,從自己肩側落下去,按著那條虛線走。
第一道暗器來得並不狠。隻是草鞋裡起飛的一圈鐵蝴蝶,薄、輕、快,打在刀背與石上“叮叮”亂響。第二道緊隨而至——石壁上十數個小孔同時噴出淡青的氣,氣一遇風,立刻像淺水一樣在穀底鋪開,平平的一層,正好慢慢往人腿上爬。陳宮一聲低喝:“抬膝!”眾人抬腿,步子變長,踩在石與石的高點上,像在一盤看不見的棋上走格。
“胡車兒。”張遼忽地道。他看見石縫間一個寬厚的背影一閃,背如砌磚,厚,笨,不躲不閃,偏是一把短刀收放如魚,刃背敲在穀壁上,敲得石屑如雨。他在試風、試石、試人。
“我去請他。”呂布一笑,竟把戟轉了個方向,戟刃不揚、隻以戟柄先行。他腳下看似緩,實則每一步都踩在“滴水”的節奏上,滴到他腳下一落,他的腳也落;滴與腳重疊,聲便吞進去了。賈詡心裡微微一動:這人把穀當成鼓,用自己的步去蓋它的聲。
第三道伏才是殺。穀腰肚裡忽地有一陣風從右掏出,左壁下同時“啪”的一聲,十數口黑漆甕掉落,裡頭的磷火一見風,“呼”地竄起,青光一片,照得人的臉像隔了水的紙。青火上翻,火還未至,毒先到——甜裡帶苦、苦裡帶腥,像生魚被人抹了燒酒又不點火。張遼刀門猛壓,高順在穀口一聲長喝,半月陣由外向內合,像一片鐵葉扣上穀咽——生生把風壓了一瞬。
胡車兒等的就是這一瞬。他從左側石罅裡猛力一撞,整個人像一塊脫手的石,重重砸來,刀勢橫,直取鎮旗。呂飛一抬腕,旗往後收半寸,旗麵斜起,旗杆順勢從刀背與風口之間滑開,像水沿石而下,既不硬擋,也不讓開。胡車兒眼皮一跳:又是這杆子。
下一刻,他腰間葫蘆一閃,指縫掐破薄皮,一點無色之物貼在掌心,他掌勢看似掃旗,實則抹向旗杆握處。呂飛手背一麻,指根仿佛被一條冰蟲爬了一下,立刻知是“骨砂”之屬,欲借指端入血。他左手袖裡銀針無聲彈出兩枚,先紮“合穀”,再刺“曲池”,針入一分半,輕提慢撚,汗在背脊“刷”地一下冒出,把那條蟲逼退幾分。就在此時,胡車兒忽然變招,刀一翻,不再摸旗,直點前列馬腹。刀背既至,骨節一緊,馬嘶,陣眼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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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呂布一聲,幾乎不高。他戟柄從下往上一挑,戟尾“篤”地敲在石上,震起的石浪碰在胡車兒刀背上,刀勢微遲。便是這微遲,張遼已斜插半步,刀背壓住刀背,硬生生將人逼開半尺。高順半月陣在這一刻倒灌,像水倒入埋在穀底的一隻深甕,穀裡風聲都短了一線。
“再來!”胡車兒眼裡血絲起,竟不退。下一刀陡然貼地掃來,帶著一團細碎的沙石。呂布略側身,戟刃壓下去,刃與地間隔著薄薄一層塵,塵被切成一縷一縷,風便亂。他正要抬刃,忽聽頭頂石壁裡“吱呀”一聲——那不是風,是木。上有木桁!
“退——”陳宮的聲尚在,一列木桁“哢哢”抽動,帶動一排藏在石壁裡的鐵釘。鐵釘落下,細如雨,卻每一枚都帶了極薄的黑,那黑在光下一閃即逝,像眼皮下一道錯覺。
呂布隻來得及把少年往後一推。他一推,力量極重,呂飛肩上一沉,人被硬生生推出半步。下一瞬,三枚鐵釘擦過呂布左胸、肋下與肩胛,釘進甲裡。鐵釘淺,毒卻狠,沿著舊傷縫隙鑽,像一把細小的銼磨在骨縫裡輕輕磨,磨出一股冷。他胸口悶了一下,眼底卻沒有慌。手中畫戟一轉,戟柄上挑,戟尾在石縫一撐,他整個人以戟為軸,硬生生把自己掛在石壁的一道凸起上。
“主公!”張遼撲來,高順半步欲上。呂布橫臂一攔,聲音極淡:“陣,穩——”話未儘,石下忽地一空,那處被抽掉木桁的地方竟是個暗坑,腳下一虛,他整個人帶著畫戟墜下去,黑得像水的暗裡。
“主公——!”呂飛心頭一緊,旗杆在手幾乎要衝。鐵牌“叮”地叫了一聲,細脆,卻像在他心口左邊半寸的地方釘了一釘。他咬住牙根,硬生生把那一股要衝的熱壓下去:旗若倒,陣亂;陣亂,人滅;人滅,主公更無望。
“杆隻做一事:支撐。”少年在心裡把這八個字又撚了一遍,手不能抖。他把旗往“鎮樁”上一插,繩結扣死,“鎮”字鐵牌貼在木頭結邊上一線,風來不響。他轉身,一聲:“櫻娘子!”
唐櫻早已在後,鬥篷下裝著藥與針,發髻以布條束起,露出額角一指寬的雪。她指尖輕輕觸過穀中風,鼻翼微張,輕吸一口氣,臉色便變了:“斷魂沙為主,青磷雜,骨粉窄細,入血走‘少陰’——傷胸,急!”
“繩!”張遼已擲出鎖鉤,鉤頭在石壁上“喀”地一聲咬住,一股韌力往裡拉。高順沉聲:“黑牙,三人一組,‘無聲令’,沿壁下。公子——”
“我下。”呂飛先一步。他丟了披風,隻保短甲,把短戟反纏在臂內,旗則留在“鎮樁”。唐櫻係好腰索,眼神一動:“少年,你先下二尺,停;我再下三尺,停;你再下二尺。吸鼻、吐口,勿急勿快。穀底若有冷泉,先探水聲。”
“諾!”
——
暗坑裡一開始是風,後來是冷。冷得不粘人,隻貼骨。呂布落下去時,畫戟先落,戟刃“鏘”的一聲卡在石縫裡,他整個人借勢一斜,肩胛撞在一塊凸起的石上,血在口中浮了一線。他把那一線血咽了回去,舌抵上齶,氣沉丹田,以“止戰四訣”生生把心跳壓穩。他知道這毒會沿著舊傷走,他便以氣堵,堵在骨縫,堵在脈上,堵成一道一道關。身下忽一濕——不是血,是水。冰,從腳踝往上浸。他從喉間吐出一點白氣,白氣在黑暗裡像一朵小花,開了,又滅。
“主公!”上方有人聲,是少年的。年輕、緊、穩。
“在。”呂布回聲不高,卻清。他往上一抬手,掌在空中抓了個空,便把手往下探,摸到一株微微發涼的草。草葉窄,邊沿鋸齒細密,葉心有白點,碎而不亂。他指腹輕輕一撚,草裡微微泛出一絲像新斷石頭的氣。他心裡微動:石心草?他記得陳宮雜記裡提過:幽穀一線天,石心草靠寒泉而生,寒而不陰,能“引骨砂出絡”。卻不敢斷。
上頭繩索落下,先是少年,後是唐櫻。二人下到一處半懸的石台上,離水不過一臂。唐櫻不言,先以繩把自己係在一塊石枘上,摸出火石,“哧哧”兩下,點亮一枝油火。火光在這穀底叫冷一口吞了九成,隻留下一點最硬的光,像一枚釘。
光一照,呂布的臉色不難看,卻冷得像鐵。左胸、肋下與肩胛各有一枚細矢,矢短如指,翎毛仿佛魚鱗,鱗間抹粉。唐櫻不慌,先以酒洗手,再以銀針從“膻中”上一寸下針,入一分,緩緩平補;又在“期門”“章門”各下一針,針斜入,護肝經之氣。她低聲道:“主公,先彆與毒硬扛,氣順一些,讓我‘引’。”
呂布點頭,眼眸如常。他把手從濕裡抽上來,掌心攤開,掌上是一小把他剛才摸到的草。唐櫻一看,眼裡亮了一點:“石心草。”她又撚一撚那草,送到鼻下,“對。寒而不陰,入血能‘引’。”她抬眼,“少年,取草根,與泉水共搗,去渣留汁。再取白芷一撮、薄荷半分,麝一點——一點便夠。和作膏,抹於傷下‘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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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呂飛動作極快,短戟當研杵,石作臼,搗至一縷幽綠。他手背青筋起,汗甩在石上立刻涼成一層薄薄的霜。唐櫻以銀針輕輕挑起斷魂沙的“路”,針從“內關”下一分一分引出,像用極細的鉤把一條細蛇一點點從洞裡鉤出來。她的手極穩,目光卻不避少年:“呂飛,聽針。針的顫處便是毒在走的地方。你扶主公的臂,三息時鬆,五息時緊。聽我數。”
“是。”
“‘一’——”唐櫻的針微顫,她手指輕輕一旋。
“‘二’——”她的聲音又穩了一線。
“‘三’——上膏。”少年以指腹勻勻抹開,膏在皮上冒出一點細白,白裡透出一絲極細的黑,如同有人在皮下吹了一口煙,煙便從毛孔裡出來。他的心一鬆:引出來了。
上頭忽傳來震動,石渣落下,火光一晃。張遼壓聲:“有人回頭,守!”高順的聲音沉:“半月收,刀門緊。彆亂!”
黑裡,呂布忽而笑了一下。笑意輕,像鐵在水裡“嘶”的一聲。他用極輕的聲音道:“文遠,我在。”張遼隔石應:“主公放心。”
唐櫻無暇閒話,趁著石心草汁初上,手法轉為“走竄”,在呂布“少府”“太淵”各下細針,針不過入皮,不及血。她跳了一拍,改紮“滎、輸”,再走“經渠”。呂布胸口那口悶從石頭一樣的沉,漸漸化成一陣陣細細的涼,涼得不尖銳,像細雨。毒走了一線,被引了出來。她又以極細的刃在箭入處切一小口,按,血與一絲黑擠出來,落在泉裡,泉水上翻起一層極輕的白沫,又即刻被水吞了。
“再一味。”唐櫻目光落到穀底一角,“龍涎苔。”那裡石麵像被誰常年用手摩過,潤,滑。她伸指掐下一點,放在舌上,苦得眼角都跳了一下,卻立刻吐掉,吐音短促,“對。與石心草相輔,能‘束’。”
“少年。”她不抬頭,“把你眉心的血痕水揉在膏裡一星。”
呂飛一愣,“眉心?”
“你鐵血‘血禮’開過一線,這一線是‘鎮’,鎮得住。鎮一絲血入膏,膏不走偏。”她說得很快,像下令,少年沒有再問,手指在眉心一抹,紅不豔,乾澀,混入膏內不過一絲。唐櫻抹在“走竄”的兩針之間,膏色微微沉了一線,像從浮光滑入深水。
“主公,喘。”她輕輕道。
呂布按她法,鼻吸口吐,氣徐徐如絲。片刻之間,胸口那塊“鐵”似乎不那麼沉了。視線裡,暗與光的界限略略清晰。耳裡滴水聲更清,像從極遠處來,又像在自己心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