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宛城密司後院的簷角滴水,一粒一粒,敲在青石甬道上,像有人在黑暗裡數拍。
後院東偏的柴門半掩,燈火不明,燈影卻極穩,仿佛一隻不肯被風吹動的瞳孔。
院中設著一張極素的榆木案,案上鋪白絹,白絹之上描著宛城坊巷與本城外三十裡水陸路網。繪者懂風水,留了風眼;懂軍行,分了快慢;懂商路,標了倉墩;懂江湖,還特意以微墨點出了“無名小巷”“無名茶肆”“無名渡口”幾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白絹四角壓著四枚不同的物事:一枚鹽餅、一片牛筋、一支短筆、一枚細小的銀牌。銀牌上,刻著一隻側首的鳥,喙長而直,背紋孤狠。
賈詡負手而立,眼神從鹽餅掠至銀牌,淡淡一笑:“陰陽和而後術成,鹽與筋是力,筆與牌是術。”
“人是心。”陳宮把盞輕輕擱下,聲音不疾不徐,“今日的心,先問‘暗’。”
寧采青在燈下取下麵紗。她的麵容是不搶眼的飽和度,眉眼透出一種久在夜裡行走而浸出來的冷定。她微微俯身,以指腹在白絹上輕輕推了推那枚銀牌,銀牌“嗒”地滑過城圖,在三市九巷之間停下。
“主公下‘築巢引鳳令’,巢既架,風自來。風不隻吹來鳳,也吹來鷹與蜈蚣。”她眼神清冷,開口便是鋒利的話,“白日之軍見於陣法與旗幟,夜裡也須有軍,見於影與耳。臣請立‘無形軍’作巢之影,立‘鴆衛’作巢之喙。”
呂布坐在主位,狐裘未解,指尖輕敲案角。他看著白絹,像看一盤子未完全擺好的菜,聞得到味道,知道該添什麼辣椒與鹽。“說。”
“無形軍,非一部,乃一網。”寧采青伸手,輕輕取開那枚鹽餅,以它在白絹上按出一個個不明顯的淺印,“市井小販、車夫腳夫、驛站小吏、江湖腳色、坊間寡言之人、酒肆多話之人,皆可為目與耳。我為之定‘六目六舌’——‘目’分:樓目、渡目、巷目、坊目、驛目、路目;‘舌’分:茶舌、酒舌、醫舌、貨舌、吏舌、童舌。以‘影功’記之,凡報有驗者,影功可兌米、鹽、布、票,皆由商司兌,絕不負諾。”
沈烈聞言,抱拳向前一步:“臣市交願立‘影簿’與‘影匣’。影簿不書姓名,隻記影號與影功;影匣分設市東市西市北,日出前與日落後一刻,由專人收取,雙人相驗,三日一清,七日一兌。”
“驗從何來?”陳宮問。
“‘燭影司’。”寧采青將另一枚牛筋圈繞成環,扣在城圖西北角,“無形軍下設四司:‘燭影’專司驗偽與反間;‘墨鴉’專司書劄與暗號;‘驛塵’專司路馬與更遞;‘水脈’專司水路與漁商。四司皆以‘影功’行賞,功由驗定,絕不讓空言傷真言。”
“好個‘功由驗定’。”賈詡笑得像煙,“夜裡也要科舉,隻不過題目是‘活’的。”
“那‘鴆衛’?”張遼從暗處一步出列,手背搭在刀首,語氣裡帶著兵家天生對‘可用之刃’的敏感。
“‘鴆衛’,屬‘密司’節製,聽主公檄召,常駐不過三十,戰時可擴為九十,分為‘影針’與‘影袍’兩部。影針三人成隊,一主一副一尾,主入、副遮、尾斷;影袍九人為伍,擅易容、擅混跡、擅反偵。”寧采青頓了頓,“臣願領‘都鴆’,以‘暗舫’為根,以鴆為翼。”
“鴆者,毒鳥也。”許笛忍不住插話,笑裡藏著幾分挑釁,“名雖狠,若傳出去了,士林要罵。”
“讓他們罵。”賈詡用盞蓋輕輕在盞口一扣,發出一聲低啞的響,“罵是白日事,殺是夜裡事。白日有言館,夜裡有鴆衛,陰陽合,城才圓。”
“罵總要有邊界,殺也要有邊界。”唐櫻從醫署那邊趕來,未坐,便開口,“凡屬鴆衛之器與藥,臣請先立‘七禁’,以免術反噬其身、以免傷無辜:其一,禁無名之毒;其二,禁無驗之殺;其三,禁民間試藥;其四,禁以毒遮罪;其五,禁以鴆奪功;其六,禁越線而殺;其七,禁侵同袍。違之,先廢後刑。”
“廢的是毒,還是人?”陳宮問。
“先廢其藥、其技,再論其人。藥一斷,技一冷,他還可回‘白日’。”唐櫻抬眼,“夜,不是地獄。夜是屋簷底下的影。影要靠在柱上,不能自己成柱。”
呂布看著她,忽地笑了一下。“此言合我意。”他把掌心按在白絹上,掌紋極淺地印在城圖之上,“鴆,不為毒,乃為喙。喙之用,不在吞食,而在分寸——啄米,啄刺,啄開一條可行之縫。你們爭論的是‘術’,我要的是‘道’。”
他緩緩抬眼,視野收束在每一個人的麵龐上:“今日定二事:一曰立‘無形軍’為巢之影;二曰立‘鴆衛’為巢之喙。然二者皆需道來束。此道有‘三準六令’——”
他伸出手指,一截一截敲在案邊:“三準:‘隻對敵,不對民;隻對事,不對人;隻成理,不成私。’六令:‘凡出手必有驗,凡動毒必有醫,凡立案必有簽,凡行事必留痕,凡爭功必歸公,凡越界必見刑。’此為‘鴆衛之法’,刻入密司之牆,掛在言館之門,由許笛白日講,由賈詡夜裡審,由陳宮月終檢。敢有壞巢之人,不問白夜,一並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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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笛揚眉:“由我講——倒也正合適。白日我在‘言館’說‘千言不罪’,夜裡便要告訴天下:‘千行有罪’。罪在‘壞巢’。”
沈烈抱拳:“臣請補一條。凡影功兌票,皆要見‘驗記’。無驗,不兌,免滋外患。”
“可。”呂布點頭,“商司、密司、醫署、武庫司,各取一角為‘四角對簽’,一事一簽,日月可考。”
“武庫司在此。”公輸仞抱著兩具木匣匆匆而至,身上還帶著油與木的味,他打開木匣,一具是袖弩,一具是攀行器,“折臂弩我已改小,藏於袖內不礙;此‘掣索’以牛筋為腸、魚膠為膜,可攀牆,可縛人,聲小力純。臣請為鴆衛專鑄‘風羽’十二具,名號由都鴆定。”
寧采青看著那具袖弩,眼底映出木與鐵的冷光。她伸手試了試,“篤”的一聲,矢落在廊下柱上,留下一點黑洞。她把袖弩交還:“好。鴆之羽,須無聲。”
“夜之軍既定,先看夜之敵。”賈詡把盞擱下,語氣一轉,像煙忽然勾出一縷明線,“白日裡那個‘青衣士子’,審出了些東西。”
陳宮眼角微挑:“說。”
“潁川某氏的門客。背後有人,借他來試‘千言不罪’,意在逼我等要麼苛罰以激士林反彈,要麼縱釋以開刀口。”賈詡笑得溫,“不殺,是對;不問,是錯。我們要‘問’,但問‘上遊’。此人無死誌,有恐懼。明日,放他回去——不白放,讓他帶‘痕’。”
“什麼痕?”張遼問。
賈詡指了指白絹上那一枚墨點:“明裡是舊傷複發,暗裡是‘墨鴉’的線——我讓他在某家客舍門前灑一灑茶,茶裡有我們才識得出的香,香一路走回去,誰接他、誰避他,‘燭影司’都看得見。”
“有趣。”呂布笑意更深,“殺一個人太快,殺一條路才是功。”
他話音未落,廊外忽有輕微篾屜碰撞之聲,影裡閃過一縷白。高順已蹭地出手,掌緣如斧,“啪”地按住那一縷白。影裡一個瘦小身影被拎了出來,竟是言館裡打掃的童子,手裡捧著一個竹籃,籃裡是油條與團子。
童子嚇得臉白,結巴道:“是、是許爺要的夜食,小的來送……”
許笛“啊”了一聲,趕緊笑著接過:“我的錯我的錯,嘴饞害人。”
高順鬆手,童子倉皇而去。賈詡看著那籃子,忽然掀開底布,指尖在籃底輕輕一摸,笑意更深:“籃底有兩道新篾,顏色比旁的淺半色。新篾是手忙腳亂補的——該不是剛才被某人扯斷?”他看向高順。
高順不語,隻把兩指稍稍分開,露出甲緣的細屑。
呂布略一頷首:“暗裡的人,快活慣了,今日要學會‘慢’。傳下去——密司之內,若非傳檄,童仆不得入。許笛,言館那邊,夜食白日吃,夜裡換清茶。”
“喏。”
夜深一更,論道堂移至軍府正中偏殿。這裡牆身厚,梁木重,地上鋪著厚氈。殿中無列坐,隻有四張矮榻環成小圓,幾案放得很低,像要逼人把話說到地上去。
呂布、陳宮、賈詡、張遼、高順、唐櫻、寧采青、沈烈、公輸仞、許笛,十人圍坐。堂外,陷陣營的鐵靴踩在雨後濕地上,每一步都壓得踏實。
“道,先定。”陳宮率先開口,目光直視呂布,“‘無形軍’與‘鴆衛’,一在網,一在刃。網要廣,刃要準,二者都要被‘法’係住。白日的法敞在陽光底下,夜裡的法也要明寫在牆上。今日立法,臣請主公署名——法,出於一人;行,於眾手;責,歸於一人。”
呂布並不推托,拿起朱筆,蘸了蘸,輕輕寫下兩個字:“奉先。”
朱字落時,堂中無聲。許笛看得喉結一滾,暗道:“好大的心性。”他是懂“話”的人,最知道“字”的份量。
“術,再定。”賈詡接著陳宮的話,再一次把白與黑分得漂亮,“術者,手段也。術不離道,道束術。術須有‘四法五步’。四法:‘藏、換、證、回。’五步:‘問、觀、試、斷、掃。’凡無形軍出事,先‘問’,問的是‘誰受益’;再‘觀’,觀的是‘誰動’;三‘試’,試的是‘假與真’;四‘斷’,斷的是‘路與人’;五‘掃’,掃的是‘尾與痕’。凡鴆衛出手,先‘藏’,後‘換’——藏己而換境;事畢必‘證’,留下可受查之證;必‘回’,回到可講之理。”
唐櫻點頭:“醫者立卷,亦需此理。‘回’,尤重要。”
“兵,再定。”張遼把手掌落在膝上,帶著鐵意,“陷陣營為‘骨’,無形軍、鴆衛為‘筋’與‘喙’。行軍作戰時,影之行不侵陣之權,陣之走也不泄影之機。兩者的‘合’,不在互相指揮,在於互相‘成全’:影先行,斷其糧、亂其心;陣後至,破其形、取其勢。戰後,影掃尾,陣立旗。”
“商,再定。”沈烈毫不羞怯,拱手笑道,“夜裡的路,不比白日易走。臣請在每處‘影匣’旁置‘商劄’,影眼所及之‘壞巢者’,可標記‘市禁’,其商票不得兌;凡‘護巢者’,並商人可減一成稅。以利約之,以利釋之。這樣一來,貨走得更快,嘴也收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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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再定。”公輸仞把幾個木匣都推開,像在攤牌,眼裡卻亮得像火,“袖弩、掣索、噪子鏈、爬牆鉤、袖中煙、鉛跡筆、油紙衣,臣都備了樣。‘油紙衣’可禦小雨,‘鉛跡筆’可在黑處留痕,‘袖中煙’不傷人,隻遮目。臣還想作‘無聲靴’,把底子換成魚皮與麻胎,走石子地不響。”
“言,再定。”許笛把那張嘴張成一抹笑,笑裡卻是正經,“白日我來把‘夜’說清楚。‘千言不罪’不是‘千言無責’;‘言可千’,‘責不輕’。凡白日我講的都要經得起夜裡‘燭影司’的驗,凡夜裡做的都要經得起白日言館的問。這樣,士林與市井,才不會覺得我們在玩兩副麵孔。”
呂布靜聽不語,直到眾人都說完,方才緩緩呼出一口氣。他的目光穿過屋梁,像穿過某種更高的梁。那一刻,“逆命龍瞳”像一泓深水裡翻起了一個小小的渦,渦心裡映著一隻鳥影,鳥喙細長,似在啄一粒看不見的米。
“立。”他一字一字,“無形軍,立;鴆衛,立;四司,立。今夜,先做一事——不殺一人而止一事,以試‘術’;不說一句而立一名,以示‘道’。”
“殺誰?”高順簡短。
“不殺人。”呂布的笑意冷了一分,“殺‘謠’。”
賈詡眼底亮了:“市北‘屠戶巷’有個‘說書佬’,自稱‘舊士’,今日在茶肆裡說‘千言不罪是騙士人投帖’。此子拿的是‘錢話本’,背後有人塞他錢。今晚——影針一隊去,把‘錢’的路截斷,讓他說不了,讓人聽不進,讓話本變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