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因的呼吸平穩而深沉,是藥物和過度消耗後的身體強製進入的休憩狀態。
但貝爾法斯特見過太多人沉睡的模樣,指揮官的不同在於,即使在無意識中,他的眉頭也微微蹙著,仿佛連夢境也無法擺脫沉重的責任和未竟的事務。
那份即使在昏迷中也無法鬆懈的緊繃感,如同烙印般刻在貝爾法斯特的觀察裡。
不久鄭凱因醒了,正試圖用唯一能自由活動的左手,去夠床頭櫃上那個需要擰開的藥瓶。
他的動作因為身體的僵硬和左肩的牽拉而顯得費力,眉頭微蹙,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主人,請讓我來。”貝爾法斯特快步上前,輕而易舉地取過藥瓶,擰開,倒出藥片,連同溫水一起遞到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鄭凱因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後才緩緩收回。他說了謝謝,然後沉默地接過水杯和藥片,仰頭服下,但他的眼神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現狀的接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
“您今天的康複計劃包括上肢被動活動十五分鐘,下肢按摩二十分鐘,以及……”貝爾法斯特開始例行公事地彙報,聲音清晰而平穩。
“知道了。我自己能做的部分,我會做。”他強調著“自己”,目光落在自己無法動彈的右半身和打著固定支架的左臂上,仿佛在確認這具軀體的邊界。
貝爾法斯特沒有反駁,隻是微微頷首:“當然,主人。我會在旁協助,確保動作規範,避免二次損傷。”她放下托盤,走到床尾,開始調整床的高度,準備協助他坐起。
當貝爾法斯特的手即將觸碰到他的身體,幫他支撐後背時,鄭凱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他幾乎是立刻用左手撐住床沿,咬著牙,以一種極其緩慢但堅決的方式,依靠腰腹和左臂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將自己從平躺狀態挪成坐姿。整個過程伴隨著細微的、壓抑的喘息聲。
貝爾法斯特的手停在半空,最終隻是幫他調整了一下背後的靠枕角度,確保支撐穩固。
她看著他因用力而略顯蒼白的臉,以及額頭上新滲出的汗珠,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難以解讀的情緒。她理解這種近乎偏執的獨立——這並非針對她,而是他骨子裡拒絕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謝謝。”坐穩後,鄭凱因才低聲道,目光落在窗外,似乎不願與她對視。
“職責所在,主人。”貝爾法斯特平靜回應,轉身去準備康複器械。她開始理解,他每一次的“自己來”,每一次的沉默接受,都是他那份沉重責任感的另一種體現——不麻煩他人,是他對自己最低的要求。
港區的生活並未因指揮官的暫時缺席而停滯。光輝、威爾士親王、天甜橙和新澤西組成的臨時指揮核心運轉良好,各項事務井井有條。貝爾法斯特每日會向鄭凱因做一次簡短的“非工作彙報”,隻涉及港區日常氛圍、艦娘們的狀態,以及天氣這類無關緊要的信息。
鄭凱因起初會認真聽著,偶爾問一句“她們最近休息如何?”,得到的回答總是“狀態穩定”這類滴水不漏的措辭。幾次之後,他便不再多問,隻是沉默地聽著,眼神愈發沉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貝爾法斯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變化。他並非不關心,而是明白自己的詢問無法改變什麼,反而可能給負責彙報的她帶來困擾。
他在克製,在將那份對港區、對部下的牽掛強行壓下去,因為他清楚,此刻的“不添亂”才是他唯一能做的貢獻。這份隱忍的擔當,讓她對他肅然起敬之餘,也感到一絲沉重。
日子在貝爾法斯特近乎嚴苛的“靜養令”下緩慢流逝。鄭凱因的身體在utγ基因的強悍修複力下,以驚人的速度恢複著表麵的傷口,但內部的創傷、尤其是腦機接口核心回路的嚴重碳化,以及神經係統的損傷,依舊將他牢牢釘在病床上。
“特彆看護”輪番上陣。新澤西的熱情總是被貝爾法斯特以“影響休息”為由巧妙化解,最終隻能委屈巴巴地坐在門口,分享些港區的趣聞。
而企業的探望總是帶著需要簽字的文件,但在貝爾法斯特的監督下,時間被嚴格控製在五分鐘以內。
然而,最能讓貝爾法斯特觀察到鄭凱因與“非戰鬥狀態”下艦娘互動的,是那些小家夥們。
午後的陽光正好,貝爾法斯特正監督著鄭凱因進行上肢的屈伸練習。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獨角獸怯生生地探進頭來,懷裡抱著她那標誌性的優醬玩偶。
“指…指揮官哥哥…貝…貝爾法斯特姐姐…”她的聲音細若蚊呐,大眼睛裡滿是擔憂和期待。
“獨角獸…可以進來嗎?獨角獸彈了新學的曲子…想…想彈給指揮官哥哥聽…”
鄭凱因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臉上那種麵對貝爾法斯特時的沉靜和克製瞬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笨拙的溫和。
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儘管因為疼痛顯得有些僵硬:“當然可以,獨角獸。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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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角獸抱著優醬,小步挪到床邊。貝爾法斯特立刻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合適的位置。
獨角獸坐下,將小小的電子琴放在膝上,深吸一口氣,開始彈奏。音符有些生澀,節奏也偶有錯漏,但充滿了真摯的情感。
鄭凱因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安靜地聽著。他的左手放在身側,手指無意識地隨著旋律輕輕點動。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勾勒出深刻的輪廓,也柔和了那份戰場帶來的冷硬。
這一刻,他看起來不像一個身經百戰的指揮官,更像一個疲憊卻享受片刻安寧的普通人。
一曲終了,獨角獸緊張地看著他。鄭凱因睜開眼,真誠地稱讚:“彈得很好聽,獨角獸。進步很大。”他的聲音比平時輕柔許多。
獨角獸的小臉瞬間亮了起來,害羞地低下頭:“謝…謝謝指揮官哥哥…”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問:“指揮官哥哥…疼嗎?”
鄭凱因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語氣輕鬆:“不疼。很快就會好的。”他伸出左手,輕輕揉了揉獨角獸柔軟的頭發,“彆擔心。”
貝爾法斯特站在一旁,默默觀察著。她看到鄭凱因在說“不疼”時,額角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她也看到他揉獨角獸頭發時,動作裡那份小心翼翼的溫柔。這份對弱小者的嗬護,與他麵對強敵時的決絕狠厲形成了鮮明對比。那顆在非人軀殼下跳動的心,此刻清晰地展露無遺。
類似的情景不斷上演。
拉菲會抱著她的蘿卜玩偶,迷迷糊糊地溜進來,也不說話,就蜷在鄭凱因床邊的地毯上打瞌睡,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安心。
鄭凱因會示意貝爾法斯特給她蓋條薄毯,然後繼續看他的書,或者隻是望著窗外,任由拉菲均勻的呼吸聲在房間裡回蕩。
標槍則會活力四射地衝進來,嘰嘰喳喳地講著港區的新鮮事——哪個驅逐艦比賽贏了,食堂出了什麼新點心,絕口不提任何可能涉及“工作”的內容。
鄭凱因會耐心聽著,偶爾被她的誇張描述逗得嘴角微揚,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新點心好吃嗎?”標槍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讓沉悶的病房添上幾分生氣。
埃爾德裡奇則是最直接的。她會邁著小短腿跑到床邊,仰著小臉,伸出短短的手臂,用那雙清澈的大眼睛無聲地望著鄭凱因,意思簡單明了:
要抱抱。鄭凱因會無奈地歎口氣貝爾法斯特懷疑那歎息裡更多的是寵溺),然後用還能動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儘量不牽扯傷口的,將這個小小的、帶著靜電般觸感的孩子抱到腿上坐一會兒。埃爾德裡奇就會滿足地靠在他懷裡,安靜地玩自己的手指或他的衣角。
每一次,貝爾法斯特都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安靜地處理著這些小訪客帶來的“額外工作”——收拾散落的玩具,添茶倒水,或者在鄭凱因體力不支時,適時地、不著痕跡地接過他懷裡的埃爾德裡奇,或者提醒精力過剩的標槍該讓指揮官休息了。
她觀察著鄭凱因與這些孩子們的每一次互動。她看到他強忍不適也要回應獨角獸的琴聲;看到他即使疲憊也耐心傾聽標槍的“新聞播報”;看到他抱著埃爾德裡奇時,眼神裡流露出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柔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
貝爾法斯特漸漸明白,那份落寞或許源於他缺失的某些東西——一種普通的、平凡的、無需背負拯救世界重任的童年或生活?
一種可以毫無顧忌地依賴他人、而非永遠被他人依賴的關係?她無法確定,但她能感受到,那顆強大心臟的深處,有一個地方是空的,是這些純真的孩子們無意中觸碰到的、他竭力掩飾卻無法填補的縫隙。
一個多星期後,在女灶神和貝爾法斯特的雙重“監管”下,鄭凱因終於被允許短暫地離開病床——坐上輪椅。
腦機芯片的燒毀,意味著他賴以驅動外骨骼、行動自如的關鍵係統暫時報廢,右半身依舊無法自主活動。他像一個被部分拆解的儀器,核心動力中斷,隻能依靠最原始的左手和輪椅進行極其有限的移動。
他用左手推動輪椅的輪圈,僅僅從床邊移動到門口短短幾米的距離,額角就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左臂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畢竟傷還在。
貝爾法斯特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立刻上前幫忙,隻是在他明顯力竭、輪椅即將失控時,才恰到好處地伸出手,穩穩地扶住椅背,給予一個溫和的推力,助他完成這段“征程”。
“謝謝。”鄭凱因的聲音有些喘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對自己無能的惱怒。
“這是女仆的職責,主人。”貝爾法斯特回答得滴水不漏,眼眸平靜地注視著他。
貝爾法斯特理解這份驕傲,也尊重這份堅持。她提供的是最低限度的、必要的協助,像一道無聲的安全網,既防止他因過度勉強而受傷,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他的尊嚴。她開始欣賞這種在逆境中依然頑強掙紮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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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時間的限製依然嚴苛。光輝和威爾士親王將港區日常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天甜橙在赤城的輔助下飛速成長,連伊麗莎白女王也難得地認真起來,親自過問關鍵決策。
她們呈遞過來的文件精簡至極,通常隻需要鄭凱因一個簽名或一句簡短的“同意”“駁回”。貝爾法斯特嚴格掐著表,時間一到,無論文件是否看完,都會溫和而堅決地將其收走。
鄭凱因沒有反駁。他看著天甜橙在報告後附上的、略顯稚嫩但思路清晰的戰術分析批注;看著光輝對資源調配那近乎完美的平衡方案;看著威爾士親王在對外交涉中展現出的圓融手腕……
他不得不承認,她們做得確實很好,甚至在某些方麵,因為更了解港區艦娘們的心態和需求,處理得比他這個習慣了宏觀戰略和鐵血執行的前指揮官更為細膩。
“算了……”在一次貝爾法斯特準時收走一份他剛看到一半的艦裝維護計劃後,鄭凱因靠在輪椅背上,望著天花板,長長地、極其輕微地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裡,有卸下重擔的微末輕鬆,也有英雄遲暮般的淡淡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認清現實的無奈妥協。
“工作……這些事情,天甜橙她們處理的也挺好的。”他像是在對貝爾法斯特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既然無法工作,那就……先養好這具身體吧。至少,要讓自己能重新站起來。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便迅速轉化為行動。鄭凱因的思維從不允許自己長久地停留在“無所事事”的狀態。
幾天後,當貝爾法斯特推著他在庭院裡進行“日光療養”時,鄭凱因開口了,語氣是深思熟慮後的平靜:
“貝爾法斯特。”
“主人,您請吩咐。”
“我記得,胡德小姐因為那次意外,艦裝核心受損,至今無法再使用艦裝能力,隻能作為文職留在皇家,對嗎?”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花園裡正在和伊麗莎白女王喝茶的胡德身上。那位優雅的女士穿著常服,氣質依舊高貴,但眉宇間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落寞。
貝爾法斯特推著輪椅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胡德的事在皇家內部並非秘密,但那是一位優雅的女士心中永遠的痛楚,鮮少有人會當麵提起。
“是的,主人。那是一次嚴重的意外,損傷了艦裝與心智魔方之間的核心聯結通道。至今……未能找到修複的方法。”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嗯。”鄭凱因收回目光,看向貝爾法斯特,“我的腦機接口核心回路也燒毀了,導致外骨骼癱瘓,右半身無法行動。這兩者,在‘能量傳導路徑阻斷’和‘神經心智信號與艦裝’的核心問題上有某種……共通的技術難點……”
貝爾法斯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主人,您的意思是?”
“我想進港區實驗室基於我自身的損傷研究,如果可能將相關技術思路延伸,嘗試尋找修複胡德小姐艦裝核心的新路徑。”
貝爾法斯特停下了腳步,繞到輪椅前,蹲下身,使得自己的視線能與坐著的鄭凱因平齊。
這個動作讓她顯得不再僅僅是一位女仆,更像是一位平等的對話者。她的表情異常嚴肅。
“主人,”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清晰,“您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借此推動相關研究,最終目的是讓您自己恢複行動能力,對嗎?”
空氣似乎凝固了幾秒。花園裡隻有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鄭凱因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沉默著,似乎在評估如何回答。最終,他極其輕微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輕得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