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人聲鼎沸，罷工工人的怒潮與巡捕的嗬斥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網。黛·拉圖爾裹在破舊的粗布衣衫裡，臉上刻意抹了煤灰，如同一滴水融入了這憤怒的海洋。她並非盲目地跟隨人群湧動，而是憑借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在混亂的渦流中尋找著那不易察覺的“暗礁”與“航道”。很快，她注意到，幾撥看似激進的工人，在接近碼頭倉庫關鍵區域時，會被一些身著黑色香雲紗短褂、眼神精悍的漢子用不易察覺的手勢或身體語言悄然攔下、引導向其他方向。這些黑衣漢子的人數不多，但分布的位置頗具章法，仿佛一張無形的網，在維持著混亂之下的某種底線秩序。他們的姿態、眼神以及工人對其隱約的忌憚，讓黛立刻意識到——這是青幫的人。罷工浪潮衝擊著伯恩的產業，卻也觸及了掌控碼頭實際運作的青幫的利益。這複雜的三角關係，瞬間為她提供了一個借力打力、火中取栗的絕佳機會。
當時的上海碼頭，青幫勢力盤根錯節。他們控製著苦力幫派、劃分地盤、抽取“保護費”，甚至很多工頭本身就是青幫的小頭目。伯恩這樣的洋商，若要碼頭運轉順暢，明麵上依仗租界巡捕，暗地裡卻不得不與青幫達成某種默契或交易。罷工一旦持續，貨物積壓，損失的不隻是伯恩，也包括青幫從碼頭流轉中抽取的利益。因此，青幫出麵維持“秩序”，防止事態徹底失控或財產遭受大規模破壞，完全符合其自身利益。這些黑衣幫眾，便是這種平衡意誌的執行者。他們遊走在法律邊緣，手段狠辣，但又講究“規矩”和“麵子”，構成了上海灘地下王國的獨特法則。
黛的目光鎖定了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坐在碼頭入口處一間茶棚下的男人。他穿著藏青色長衫，外罩一件黑色馬甲，手指間緩慢地撚動著一對油光鋥亮的核桃，神色看似平靜，但偶爾抬眼掃視混亂現場時，目光卻銳利如鷹。周圍的黑衣漢子不時上前低聲稟報，他或微微點頭，或簡短吩咐一兩句，那些人便立刻領命而去。工人中幾個領頭模樣的人，在與巡捕爭執不下時，也會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茶棚，似乎帶著某種請示或忌憚。黛判斷，此人即便不是掌控此片碼頭的“爺叔”輩人物，也至少是位有權柄的“大哥”。她暗中稱其為“核桃魏”。
直接上前搭話無異於自殺。黛需要創造一個自然且符合“規矩”的接觸契機。她注意到茶棚的規矩：若有相熟或稍有地位的人來見“核桃魏”，堂倌會奉上一杯蓋碗茶，若魏爺願談，便會以特定手法揭開杯蓋；若不願，則不動茶杯。黛心生一計。她繞到茶棚後，趁無人注意，用極快的手法，將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折成特殊的方勝狀，塞進了一個空蓋碗茶杯的杯托與杯身之間的縫隙裡。紙條上用鉛筆寫著寥寥數字：“伯恩吞船，壞的是江湖規矩。友非敵，求一見。”然後，她拿出幾枚銅錢，對一個跑腿的小堂倌說：“小兄弟，給那位撚核桃的魏爺上杯新茶，用這個杯。”她指定了那個藏有紙條的茶杯。此舉大膽至極，既表達了知曉對方身份點明“魏爺”和特征），表明了來意針對伯恩，提及具體矛盾“吞船”可能指吞並航運公司），且遵循了“敬茶”的試探規矩，將主動權部分交還對方，避免了直接衝突。
“核桃魏”接到那杯茶時，眼皮微微一抬，瞥了一眼小堂倌指點的方向，看到了混在人群邊緣、低著頭的黛。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不動聲色地摸索了一下茶杯，敏銳地發現了杯托下的異物。他取出紙條，快速掃過，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伯恩近來的擴張手段，確實觸犯了一些傳統的江湖界限，尤其是利用債務吞並某些與青幫有千絲萬縷聯係的華商產業，早已引起不滿。黛的紙條，精準地戳中了這個痛點。青幫看重實際利益，但也極重“麵子”。伯恩的霸道，在某些層麵被視為對青幫權威的挑戰。是繼續維持與洋人表麵上的合作，還是借此機會敲打一下不知分寸的“豺狼”？“核桃魏”陷入了短暫的權衡。
黛的邏輯清晰而冷靜：1.在伯恩工人青幫的三角中，青幫是相對獨立且擁有實力的變量，其利益與伯恩並非完全一致。2.選擇“核桃魏”這樣看似講規矩的頭目，比接觸底層幫眾更安全，也更有決策權。3.用隱晦的紙條和符合規矩的“敬茶”方式接觸，將敵意降到最低，留下轉圜餘地。4.目標並非立即獲得青幫全力支持，而是播下一顆猜疑和利用的種子，或許能借此獲取關於伯恩碼頭活動的內部信息，或者至少讓伯恩在後院再多一把火。
片刻之後，那個小堂倌又跑到黛身邊，低聲快速說道：“這位……大姐，魏爺說，‘茶涼了，換壺熱的，得有泥壺小火爐慢慢煨著，才出真味。’讓您……讓您一個時辰後，去‘得意樓’後巷的‘聽雨閣’茶室等著。”這話聽起來像是抱怨茶涼，實則是青幫常用的隱語：“茶涼”意指事情不好辦、關係冷淡；“泥壺小火爐慢慢煨”暗示需要時間、需要更私密穩妥的方式細談；“得意樓”和“聽雨閣”則是約定的地點。這是一個謹慎但積極的回應！
“遠交近攻，縱橫捭闔。”黛深知，在自己力量薄弱時，巧妙借助看似遙遠的第三方力量來打擊眼前的強敵，是古老而有效的智慧。青幫這部“遠”力，若能借得一分，便可對伯恩形成“近”壓。
那杯被賦予特殊意義的“茶水”，成了衡量雙方意圖的溫度計。“核桃魏”手中撚動的不隻是核桃，更是利弊權衡的砝碼。碼頭表麵的罷工潮水之下，更隱秘的暗流開始湧動。
黛低下頭，壓了壓帽簷，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喧囂的碼頭。一個時辰後，“聽雨閣”茶室的會麵，將是一場全新的博弈。與青幫打交道，無異於與虎謀皮，每一步都可能踏錯墜入深淵。但這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撬動伯恩堅固堡壘的杠杆。她回頭望了一眼依舊沸騰的碼頭，那裡，工人的憤怒與青幫的算計仍在持續。而她，即將踏入一個更加隱秘、規則更加殘酷的角力場。風險與機遇，如同那對在“核桃魏”手中旋轉的核桃，難以預料其最終的朝向。她深吸一口氣，走向那約定中的“聽雨閣”，走向一場吉凶未卜的江湖夜談。
喜歡滬上奕請大家收藏：()滬上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