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工身份的暴露,如同在黛原本以為清晰的棋局上投下了一團濃稠的墨跡,不僅模糊了視線,更散發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毒性。她被迫放棄了數個預設的聯絡點與安全屋,像一隻被驚擾的穴居動物,不斷變換著藏身之處,每一處都隻敢短暫停留,神經如同過度繃緊的琴弦,敏銳地捕捉著空氣中任何一絲不和諧的振動。她知道,“公司職員”背後的那張網,一定正在悄無聲息地收緊。
在這種高度警戒的狀態下,她啟動了那個僅在極端情況下使用的、與老掌櫃聯係的備用方案——通過跑馬廳廣場上一個特定編號的公共電話亭。這種方式如同在暴風雨中放飛一隻脆弱的信鴿,無法保證它能穿越雷暴,也無法預知它能否帶回回音。
第三天黃昏,細雨再次光臨上海,將法租界的梧桐樹葉洗刷得油亮。黛裹緊風衣,豎起衣領,將半張臉埋在其中,像無數個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樣,走進了跑馬廳附近一家顧客稀少的俄式咖啡館。她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幾乎未加糖漿的黑咖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的目光看似散漫地投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街景,實則焦點始終鎖定在遠處那個醒目的紅色電話亭上。
時間在掛鐘單調的滴答聲和留聲機播放的憂鬱的《伏爾加船夫曲》中緩慢流逝。杯中的咖啡早已冷透。就在黛幾乎要斷定此次聯絡失敗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電話亭旁。
那不是老掌櫃,而是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報童,身上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裡麵塞滿了各種當日的報紙號外。他渾身濕漉漉的,頭發緊貼額頭,臉上帶著這個年紀少有的、為生活奔波的疲憊與機警。他並沒有進入電話亭,而是像所有等生意上門的報童一樣,在亭子周圍踱步,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叫賣著:“新聞報!申報!看最新戰局分析!看租界動態!”
突然,報童的視線與咖啡館窗內的黛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交彙。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異常表情,叫賣聲也未有停頓,但右手卻極其自然地抬起,用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鼻涕,而左手則快速地在身前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五指先是並攏如魚尾般快速擺動兩下,隨即拇指與食指分開,做出一個類似捏住魚鉤的動作,最後手掌攤平,向下一切。
“漁夫”!
黛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這是老掌櫃麾下另一個極少啟用的深層聯絡員的代號!老掌櫃沒有親自前來,甚至沒有使用電話,而是動用了“漁夫”,這本身就傳遞著一個強烈的信號:危險等級極高,常規渠道已不可靠。
報童做完手勢,仿佛無事發生,繼續叫賣著走向下一個潛在顧客,很快便消失在雨幕和街角。
黛的心沉了下去。“漁夫”的出現,意味著老掌櫃收到了她的警示,並且確認了危險的確實性與嚴重性。但“漁夫”為何隻傳遞了一個識彆信號,而沒有更具體的信息?是時間緊迫?還是情況複雜到無法用預置信號表達?
她不動聲色地留下咖啡錢,起身離開咖啡館,沿著與報童消失方向相反的路徑行走。她的感官提升至巔峰狀態,如同開啟了無數無形的觸角,探查著身後是否多了尾巴,前方是否有埋伏的跡象。走出約莫兩條街後,她拐入一家大型百貨公司,利用熙攘的人流和複雜的櫃台布局進行反跟蹤偵查,在確認安全後,從另一個出口迅速離開。
“漁夫”的警告是明確的,但過於籠統。她需要解讀這警告背後的具體內容。幾種可能性在她腦中飛速旋轉:
1.清潔工事件引發全麵暴露:她的身份可能已被鎖定,敵人正在全市範圍內搜捕她。但如果是這樣,“漁夫”的警告應該更急切,甚至可能直接指示撤離。
2.老掌櫃自身處於危險中:“榮寶齋”可能已被監視或控製,“漁夫”是冒死出來傳遞信號。這解釋了為何沒有更詳細的信息。
3.情報網出現更廣泛的裂痕:清潔工並非孤立事件,可能意味著整個“信鴿”相關的聯絡網絡都已被滲透或處於監控之下。“漁夫”是在警告她不要信任任何已知的渠道。
4.與“藥品鎢砂”鏈條相關:她的調查可能觸碰了敵人更核心的利益,引來了更高層麵的追殺。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意味著她此刻的處境比想象的更為凶險。她就像一艘在夜色中航行的孤舟,原本依靠的燈塔老掌櫃)可能已然熄滅,而四周遍布著看不見的礁石與敵艦。
就在她思忖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時,途徑一個報攤,目光無意間掃過攤位上雜亂疊放的報紙。忽然,一份英文報紙《字林西報》角落的一則不起眼的商業廣告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則拍賣行征集古董鐘表的廣告,配有一張古典座鐘的圖片。座鐘的指針,赫然指向四點零八分!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這是老掌櫃與她之間約定的、最高等級的絕對危險警告!隻有在確認她已處於極度危險、且無法通過任何常規或備用渠道安全聯係時,才會使用這種麵向公眾的、但極其隱晦的廣而告之的方式!指針指向的時間,代表著她必須在此時間點通常是當日對應的時辰,或理解為立即)采取終極應對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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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奇異的、破釜沉舟般的冷靜。所有的僥幸心理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警告接踵而至,從“漁夫”的現身到公開的密報警告,危險已迫在眉睫,不再是潛在的威脅,而是正在發生的現實。她想起了《聖經·舊約》中的一句話:“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此刻,她正站在這扇窄門前,身後是追兵,前方是未知的深淵。
她不再猶豫,立刻走向最近的電車路線,登上一輛開往相反方向的車。她需要找到一個絕對陌生、與之前所有活動區域毫無關聯的藏身之所,一個連她自己都未曾預設過的“盲點”。
最終,她在靠近蘇州河的一片以混亂和廉價著稱的棚戶區深處,找到了一家由白俄流亡者開設的、幾乎不接待中國客人的小旅店。這裡氣味混雜,人聲喧鬨,環境汙濁,但也正因為其混亂與邊緣化,反而可能成為搜索的盲區。
躺在吱呀作響的簡陋床鋪上,聽著隔壁醉醺醺的異國歌聲和窗外蘇州河水緩慢流淌的嗚咽,黛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漁夫”的警告和公開密報如同兩把交叉的利劍,懸於頭頂。她明白,自己不僅失去了外援,也成為了敵人誌在必得的目標。
然而,絕境往往能催生出最極端的力量。她輕輕摩挲著藏在袖口裡的那柄勃朗寧手槍冰冷的槍身,一個近乎瘋狂的計劃開始在她腦中醞釀。既然逃避和隱匿已近乎無效,那麼,或許隻剩下最後一條路——主動將水攪得更渾,在絕對的混亂中,去尋找那唯一可能的生機。
“漁夫”的警告讓她看清了深淵的深度,也迫使她不得不考慮,是否要踏出那違背所有特工訓練本能的一步。她需要一場足夠分量的“火災”,來吸引所有獵犬的注意,甚至……燒出一條生路。
窗外,上海的夜依舊霓虹閃爍,但在這片霓虹照不到的角落,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豪賭,正在悄然醞釀。黛的眼中,閃過一絲混合著絕望與決絕的、冰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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