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旅店汙濁的空氣裡彌漫著劣質伏特加與潮濕黴爛的混合氣味,隔壁房間傳來斷斷續續的、用俄語吟唱的古老民歌,調子蒼涼而沙啞。黛躺在堅硬的板床上,雙眼在昏暗中凝視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它們如同扭曲的、預示不祥的星圖。“漁夫”的警告和公開密報帶來的冰冷窒息感,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沉澱為一種更為堅硬的決心——她必須創造變數,在死局中撕開一道口子。
直接攻擊“東亞海事研究所”無異於自殺,利用已知的、可能已被監控的地下網絡更是自投羅網。她需要一個全新的、出乎敵人意料的支點,一個能暫時吸引“櫻機關”和特工總部絕大部分火力,並能製造出足夠混亂與恐慌的“重大事件”。這個事件必須發生在租界,最好是公共租界核心區域,才能最大限度地牽製各方勢力,尤其是能讓日本軍方有所顧忌、不敢明目張膽大規模介入的地帶。
她的目光投向了地圖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樓、各國外交機構、銀行總部林立的區域。哪裡是能瞬間引爆外交地震,又能暫時癱瘓租界治安係統神經中樞的節點?一個地點浮現在她腦海——租界中央巡捕房檔案庫,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與之相關的、儲存著某些敏感調查卷宗的副警務總監辦公室。
如果能製造一起針對租界警務處高層的、未遂的但極具威懾力的“刺殺”或“爆炸”事件,並將線索微妙地引向日本特務機關例如,使用與“櫻機關”某些秘密行動特征相符的武器或手法),那麼,租界警方、乃至背後的工部局董事會,將不得不做出強烈反應。這將迫使日本方麵不得不分散精力去應對外交詰難和內部調查,從而為虹口那邊創造稍縱即逝的機會。
但這計劃有一個致命的前提:她需要租界警務處內部的信息,確切地說,是需要知道哪位高層官員的日程、安保漏洞以及其辦公室或座駕的準確信息,足以讓她策劃這場“表演”。同時,她還需要一個能在事後、在混亂中,一定程度上影響調查方向,至少是延緩追查真正凶手也就是她自己)的“內應”。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直到她記憶中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碎片,如同深水中的氣泡般緩緩浮現——亨利·沃辛頓副巡官。
三年前,她曾以某個外交酒會女伴的身份,與這位年輕的、有著牛津口音的英國副巡官有過一麵之緣。沃辛頓當時約莫三十歲,金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有著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精英的傲慢與刻板,但黛卻從他偶爾瞥向那些高談闊論的日本軍官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混合著鄙夷與不安的陰鬱。後來,她從側麵了解到,沃辛頓一位關係密切的表兄,在南京事件後於下關碼頭“意外”失蹤,儘管英方保持了外交克製,但家族內部始終懷疑與當時失控的日本士兵有關。這份私人的仇怨,被他小心翼翼地隱藏在職業性的冷漠之下。
這是一個極其脆弱的、基於直覺的判斷。但黛已彆無選擇。她需要將這條潛在的“暗棋”激活。
要接觸沃辛頓,並讓他願意冒巨大風險合作,常規方式絕無可能。她需要一場精心設計的“邂逅”,一場能直擊其內心隱秘傷疤的“意外”。
通過連續兩天對沃辛頓位於法租界西區公寓及其在中央巡捕房辦公地點的隱秘觀察,黛掌握了他的基本行動規律。他每周三晚上,會獨自前往靜安寺路一家頗受外國僑民青睞、以收藏稀有雪茄聞名的“紳士俱樂部”消遣一小時。
周三晚八時,俱樂部厚重的橡木門內流淌出舒緩的鋼琴曲。黛換上了一身剪裁優雅的深藍色絲絨晚禮服,發髻高綰,飾以珍珠發夾,氣質冷冽而神秘。她手持一個精巧的手包,裡麵除了口紅、粉盒,還放著那柄勃朗寧和一張準備好的、泛黃的舊照片複製品——照片上,是沃辛頓與他那位失蹤表兄在牛津校園裡的合影。
她選擇在沃辛頓習慣坐的、靠近壁爐的僻靜卡座旁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當沃辛頓穿著便裝,拿著雪茄和一杯白蘭地走過來時,她似乎正專注於手邊一本歌德詩集的法文譯本,眉頭微蹙,帶著一種沉浸在文學世界中的疏離感。
沃辛頓顯然注意到了這位獨自一人、氣質不凡的東方女性,但他隻是禮貌性地微微頷首,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開始翻閱當天的《字林西報》。
時機到了。黛仿佛無意中手一滑,那本詩集掉落在鋪著厚地毯的地板上,恰好落在沃辛頓的腳邊。一張照片從書頁中滑出半截——正是那張合影。
沃辛頓下意識地彎腰替她拾起。當他的目光觸及照片時,身體有瞬間的僵硬,臉上職業性的從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觸及禁忌的震驚與警惕。他抬起頭,銳利的藍色眼睛緊緊盯住黛。
“女士,您的書……和照片。”他的聲音依舊保持鎮定,但尾音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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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接過書和照片,沒有立刻收起照片,而是讓它停留在兩人視線之間。她迎上他的目光,聲音低沉而清晰,用的是流利的、帶有些許巴黎口音的法語:“謝謝您,警官先生。一段……被刻意遺忘的往事,總會在不經意間浮現,不是嗎?”
沃辛頓的瞳孔微微收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士。而且,我似乎並未穿製服。”
“有些身份,是刻在骨子裡的,沃辛頓先生。”黛輕輕用指尖點了點照片上他表兄年輕的笑臉,“就像有些傷痛,永遠不會真正愈合。尤其是在……真相被權力掩埋之後。”
沃辛頓內心視角)亨利·沃辛頓感到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爬升。這個女人是誰?她怎麼會知道查理?她提及“權力掩埋”是什麼意思?是勒索?是試探?還是……他不敢去想的那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一個能觸及他內心最深傷疤,並可能與之相關的機會?
“你是誰?到底想做什麼?”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一個希望能讓某些真相不至於永遠沉默的人。”黛將照片緩緩推到他麵前的桌上,“我無法讓時光倒流,沃辛頓先生。但我或許能提供一次機會,一次讓該負責的人,為其……係列行為,付出一點小小的、即時的代價。不需要您親自動手,隻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信息,以及在特定時刻,保持某種‘合理的’視線模糊。”
沃辛頓死死盯著照片,又抬眼看了看黛。俱樂部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閃過一絲掙紮。家族的恥辱、個人的憤懣、對職業風險的權衡,在他腦中激烈交戰。最終,對日本人那份深植骨髓的恨意,壓倒了一切。
“什麼樣的信息?”他最終開口,聲音乾澀。
“副警務總監麥肯齊先生,明天下午視察虹口捕房分局的往返路線、車輛型號、以及他辦公室窗戶的準確朝向。”黛快速而清晰地說道,“此外,如果明天傍晚,租界核心區發生一些……令人不安的‘小意外’,我希望最初的情報分析,能暫時忽略某些顯而易見的、指向特定華人幫派的線索,而是……更‘專業’地審視一下現場可能留下的、帶有異國風格的痕跡。”
沃辛頓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飲而儘。“明天上午十點,聖三一堂告解室。”他站起身,沒有再看那張照片,也沒有看黛,徑直離開了俱樂部,背影僵硬。
黛看著他離去,緩緩將照片收回手包。她知道,這步棋走通了,但也走上了一條更為危險的鋼絲。沃辛頓的合作源於私怨,極不可靠,隨時可能反噬。但她沒有回頭路。
《左傳》有雲:“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她深知自己正在利用並挑戰著人性的複雜與權力的邊界。這一步“租界警務處的暗棋”,是一把雙刃劍,既能斬向敵人,也可能割傷自己。然而,在通往那扇窄門的絕境之路上,她已彆無選擇,隻能握住這柄可能傷己的利刃,奮力向前。
她飲儘杯中殘酒,起身融入上海的夜色。明天,一場風暴將在租界的心臟地帶被點燃,而風暴之眼,正係於一個英國警官內心的幽靈與一個中國女間諜孤注一擲的豪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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