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深秋的香港,山頂纜車在濕冷的霧氣中緩緩爬升,將山下的市井喧囂與港口的繁忙景象逐漸隔絕,帶入一個由殖民官邸、銀行家彆墅和茂密亞熱帶植物構成的靜謐世界。周景明坐在纜車包廂裡,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羊絨大衣的扣子,目光試圖穿透窗外彌漫的灰白色水汽。這種被物理拔高的感覺,並未帶來絲毫掌控感,反而加劇了他內心的懸空與不安。此行並非前往某個衣香鬢影的社交場合,而是應“布朗先生”之約,前往盧吉道一棟可以俯瞰維多利亞港全景的隱秘彆墅——進行第二次,也是更為深入的“工作彙報”。
彆墅內部是典型的殖民風格與東方元素的混合體,厚重的柚木家具,緩緩轉動的吊扇,牆上掛著意境幽遠的水墨山水畫,與窗外壓抑的天氣形成奇特呼應。“布朗先生”——或者說,“賬房”本人——今天罕見地沒有佩戴他那副標誌性的金絲眼鏡,這讓他那雙過於冷靜的眼睛少了一層修飾,更顯銳利。他沒有坐在主位,而是與周景明分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茶海兩側,親自執壺,衝泡著香氣氤氳的鳳凰單叢。茶香嫋嫋,試圖營造一種平和氛圍,卻無法驅散空氣中無形的張力。
“周科長,上次的‘鳴叫’清脆悅耳,”“賬房”將一盞澄澈的茶湯推到周景明麵前,聲音平穩,“我們兌現承諾,您在彙豐編號‘7b’保險櫃內的那批‘廣東雙龍’銀元,已於昨日安全抵達蘇黎世保管庫。這是確認函。”他輕輕推過一張印有瑞士銀行徽記的薄紙。
周景明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接過那張紙。冰冷的紙張觸感,與上次那袋沉甸甸的金條不同,它代表著一種更“高級”的安全感,一種超越物理界限的財富轉移。這種精準的“饋贈”,比單純的威脅更讓他心驚,它意味著對方不僅有能力摧毀他,也有能力在毀滅之外,提供一條符合他階層和欲望的、體麵的退路。這讓他內心深處那點殘存的僥幸與抗拒,進一步瓦解。
“多謝……費心。”周景明的聲音有些乾澀,他將確認函小心折好,放入內袋。
“互利互惠而已。”“賬房”呷了一口茶,語氣轉入正題,“接下來,我們需要聽到‘夜鶯’更深入、更持續的鳴唱。比如,駐港英軍近期物資儲備點的分布,尤其是燃油庫和主要彈藥堆積處的具體位置與守備力量評估。”
周景明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失手打翻茶盞。這已遠遠超出了經濟情報的範疇,直接觸碰到了軍事機密的紅線。“這……這太冒險了!我隻是個經濟科長,接觸不到……”
“您接觸不到,”“賬房”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但您簽署的物資調配文件,您參與的港口擴建委員會會議紀要,您與怡和、太古那些洋行經理的私人交往,都能拚湊出關鍵信息。我們不需要您去偷作戰地圖,隻需要您將那些分散的、看似平常的碎片,按照我們提供的框架進行歸攏和分析。”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想想裡斯本的陽光,想想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海風,再想想,如果日本人打過來,您那些帶不走的產業和放在保險箱裡的‘收藏’,會是什麼下場?《韓非子·孤憤》有言:‘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殖民政府與日本人,就是兩條即將碰撞的龍,您不想被任何一方的‘逆鱗’碾碎,就必須在碰撞發生前,找到足夠堅固的掩體。”
周景明臉色煞白,冷汗浸濕了襯衫的後背。對方不僅洞悉他的恐懼,更將他所能接觸信息的潛力挖掘到了極致。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像被抽空了力氣般,頹然點了點頭。
“很好,”“賬房”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笑意,“為了保障我們合作的‘穩定性’,以及未來撤離通道的順暢,我們需要建立一套更……製度化的安排。”他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僅有三頁紙的英文文件,標題是《商業谘詢與資產托管協議》。
“這是一份看似普通的商業協議,”“賬房”解釋道,語氣如同在分析一份財務報表,“甲方,是一家在開曼群島注冊的‘遠東貿易谘詢公司’我們);乙方,是您。條款主要包括:第一,谘詢費支付。未來六個月,甲方將分三期,向您在瑞士聯合銀行新開設的指定賬戶,支付總計二十萬美金的服務費。這筆錢,是您應得的‘酬勞’,也是您未來生活的啟動資金。”
周景明的心臟狂跳起來,二十萬美金!這遠超他過去任何一次灰色收入。
“第二,資產托管。協議生效後,您名下位於淺水灣的彆墅、持有的部分太古洋行優先股,將以‘抵押’形式,在法律上轉移至甲方指定的、位於澳門的某位代理人名下。這並非剝奪您的所有權,而是一種保護性措施。一旦香港局勢惡化,我們可以迅速將這些資產變現,並將資金安全轉移。同時,這也確保了您在我們這條船上的‘座位’足夠穩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一條像一道冰冷的鎖鏈,瞬間纏緊了周景明剛剛因巨額美金而發熱的頭腦。這等於將他一部分核心資產正式綁上了對方的戰車,形成了雙向抵押。他若背叛,失去的將不僅是未來的退路,還有眼前的巨額財產。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條,”“賬房”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甲方承諾,在協議期內或香港發生‘不可抗力事件’時,為乙方及其直係親屬不超過四人)提供完全合法的葡萄牙護照、前往裡斯本的船票、以及在當地價值不低於十五萬美金的安家資產一處公寓及相應生活基金)。這是我們對合作夥伴最終的、也是最重要的保障。”
黃金、美金、資產托管、海外護照與安家費……這份密約,用冰冷而精確的法律條文,將一場肮臟的背叛與情報交易,包裝成了一場各取所需的商業合作。它滿足了周景明對財富的貪婪和對安全的渴望,也為他套上了無法輕易掙脫的經濟枷鎖。
周景明逐字逐句地閱讀著協議,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他知道,簽下這個名字,他就徹底沒有了回頭路。他將不再是那個在各方勢力間搖擺的騎牆派,而是正式被打上了“對方”的烙印。然而,裡斯本的陽光、瑞士銀行的存款、以及那份對炮火臨近的刻骨恐懼,最終壓倒了一切。
他拿起桌上那支沉重的萬寶龍鋼筆,筆尖在紙張上劃過,留下一個略顯顫抖的簽名。那一刻,他感到一種虛脫般的輕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墜入無底深淵的茫然。
“賬房”收起協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仿佛隻是完成了一筆尋常的交易。“合作愉快,周先生。具體的信息收集框架和下一次接頭方式,會有人另行送達。”
當周景明失魂落魄地離開彆墅,再次融入山頂的霧氣中時,“賬房”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下方被濃霧半掩的、如同巨大棋盤般的香港島。他手中那份輕飄飄的協議,其價值遠超二十萬美金和幾處房產。通過周景明這條線,他們不僅能獲取關鍵的軍事部署情報,更能窺見日本物資渠道、殖民政府內部派係,甚至重慶方麵某些人與香港的隱秘經濟聯係。這份經濟密約,隻是浮出水麵的冰山一角,水麵之下,牽連著足以攪動整個遠東戰局的巨大暗流。
《左傳》有雲:“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賬房”所做的,正是在這看似“安”的孤島上,利用人性的弱點,布下應對必然到來的“危”局的暗棋。隻是這枚棋子本身,恐怕永遠無法意識到,他簽下的不僅是一份經濟協議,更是一張通往未知風暴中心的船票。而此刻,在灣仔那家舊書店的密室裡,“林默”剛剛收到“賬房”加密傳來的指令,要求她開始評估周景明提供信息的真偽,並準備接觸一位新的、與日本商社關係密切的目標。密約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無人能夠置身事外。
喜歡滬上奕請大家收藏:()滬上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