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時間仿佛被雲舒那石破天驚的舉動凍結了。寒風卷過旗幡的獵獵聲響，成為了這片死寂背景下唯一的伴奏。台下數萬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釘在雲舒那隻裹著潔白紗布、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的左臂上。驚愕、難以置信、一種近乎敬畏的震撼……種種複雜的情緒在每一張臉上交織、碰撞、無聲地沸騰。老太醫令指著雲舒，枯瘦的手指劇烈顫抖，嘴唇哆嗦得如同風中的落葉，他想要斥責“瘋子”、“悖逆人倫”，卻發現所有的詞彙在這以身證道的決絕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最終隻能化作喉嚨裡嗬嗬的痰音，頹然垂下手臂。一些將領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劍柄，仿佛這樣才能從冰冷的金屬上汲取一絲現實感，他們交換著眼神，看到的卻是同樣的茫然與前所未有的衝擊。誰能想到，這位來自異國、看似柔弱的王妃，骨子裡竟蘊藏著如此酷烈、如此不計後果的勇氣？
就在這片連呼吸都需小心翼翼，生怕驚破某種微妙平衡的極致寂靜中，帥帳前那抹玄色的身影動了。墨臨淵沒有怒吼，沒有疾步狂奔，他甚至沒有去看台下任何人的反應。他隻是用一種沉穩如山嶽、堅定如磐石的步伐，排開身前下意識想要勸阻的近衛，一步一步，踏過被踩得堅實的、殘留著汙雪的土地，走向那座孤懸於質疑浪潮中的高台。他的靴底落在凍土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咚、咚”聲響，在這落針可聞的環境裡，不似腳步聲，反倒像戰鼓的鼓點，一聲聲，清晰地敲在數萬人的心弦上，讓所有人的心臟都不由自主地隨之收縮。他所過之處，前方的人群如同被無形之力分開的潮水，自動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沒有人敢阻攔，甚至沒有人敢與他對視。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平靜無波，讓人窺不透絲毫情緒波動，但那周身自然散發出的、久居上位的威嚴與此刻決絕的意誌，混合成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讓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
墨臨淵走上高台，木質台麵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徑直走到雲舒麵前，距離近得能看清她因寒冷和緊張而略顯蒼白的臉頰上細微的絨毛，能看清她長睫上凝結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小霜花。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剛剛包紮好的左臂上，在那抹滲出紗布的刺眼鮮紅上停留了一瞬。沒有人注意到，他負在身後的右手，在那一刹那驟然握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能感受到那刀刃劃破她細膩肌膚時所帶來的細微痛楚。但他什麼也沒問，沒有一句“你怎可如此冒險”的責備，也沒有一句“你確定嗎”的疑慮。他的行動，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語言。
他開始解自己右臂的護腕。玄鐵打造的護腕卡扣發出“哢噠”一聲清脆的輕響，在這寂靜中格外醒目。他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儀式的堅定。先是解下護腕，露出裡麵暗色的錦衣襯裡，然後，他沉穩地、一層層挽起那質料昂貴的袖口，直至露出常年習武、線條堅實有力的小臂。古銅色的皮膚在冬日黯淡的光線下泛著健康的光澤，緊繃的肌肉輪廓分明，彰顯著力量，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
他將這條代表著北境最高權柄、也曾揮劍斬敵無數的堅實手臂，平靜地伸到雲舒麵前的木案上，聲音低沉，卻帶著斬釘截鐵、足以穿透一切喧囂的力量，隻吐出兩個字：
“我來。”
雲舒仰頭看著他，心臟在胸腔裡失去了節律，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她對自己的技術有理論上的絕對信心，但麵對這從未在此時代大規模驗證過的免疫過程，內心深處屬於科學家的那一絲審慎擔憂始終存在。她想過會有人跟隨，或許是出於信任，或許是出於絕望中的一搏，但她從未想過，第一個站出來，用這種毫無保留、甚至帶有某種獻祭意味的方式表示支持的，會是他——這個位高權重、本該最惜身、最不應涉險的男人。他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混合著巨大的感動、難以承受的信任以及一種“何德何能”的酸楚，猛地衝上她的眼眶，讓她眼前瞬間模糊，鼻尖發酸。她趕緊用力眨了下眼，強迫自己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輕顫，拚命掩飾住瞬間泛起的水光，生怕那不爭氣的淚水會決堤而下，墜毀她努力維持的、關乎所有人信心的平靜表象。
“王爺……你……”她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沙啞。
“需要劃哪裡？”墨臨淵打斷她，目光沉靜地落在她手邊那套閃著寒光的器械上，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詢問今夜巡防的班次，而不是即將在自己身上動刀見血，“動作快些，風大，莫著了涼。”他甚至還分神顧慮著她的冷暖。
這簡短的對話，沒有任何纏綿悱惻的甜言蜜語，沒有激昂的宣誓，卻比世間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具衝擊力，更撼動人心。他不僅僅是要與她共同承擔未知的風險，更是要用自己北境之王的身份和無可置疑的威望，為她正名，將這“妖術”的指控，徹底扭轉，將這“個人冒險”的行為，提升為“王者與民眾共同赴難”的壯舉。這是一種超越身份、超越利益、甚至超越生死的絕對信任與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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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深吸一口氣，將那翻江倒海的情緒死死壓回心底。她知道，此刻任何多餘的情緒表達都是軟弱。她重新拿起那柄薄如柳葉的小刀，在酒精燈焰上再次灼燒。這一次，她的指尖穩定得驚人，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接下來劃下的每一刀，承載的已不僅僅是科學的驗證，更是雙份的性命、雙份的信任，以及北境未來的全部重量。刀尖落下時，她甚至能通過極細微的觸感，察覺到墨臨淵手臂肌肉在那一瞬間本能的、極其輕微的繃緊，但他整個人如同雕塑，連眉峰都未曾動一下，仿佛那利刃切割的並非他自己的血肉。
當墨臨淵手臂上同樣沁出血珠，被敷上疫苗原液時，台下的人群仿佛才從一場集體夢魘中驚醒。那種壓抑到極致的寂靜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合著極度震撼與某種狂熱情緒的騷動。
接種完成，墨臨淵放下袖口，玄色布料遮掩了那小小的創口，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但他上前一步，與雲舒並肩而立的那一刻，整個世界的光線都仿佛聚焦於他們二人之身。他目光如冷電，緩緩掃過台下依舊處於巨大震驚中的軍陣。那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紛紛下意識地低下頭顱，或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愧，或湧起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聲如洪鐘，帶著金石相擊般的鏗鏘之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心坎上：“都看清楚了？！王妃之膽魄，即為本王之膽魄！王妃之道，便是北境求生之道！”
他略微停頓，目光轉向台下那群同樣心潮澎湃、躍躍欲試的王府親衛，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千軍萬馬般的殺氣與不容置疑的威嚴，發出了那道必將點燃整個北境的血色詰問：
“王府親衛，何在？可敢隨本王與王妃，一同見證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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