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陰溝裡翻了船。
十日之前,他一接手這隊流人,便盯上了那個蓬頭垢麵猶難掩殊色的樂家小娘子。
名冊裡錄著,此女剛過及笄之年,尚未婚嫁,乃太醫署醫正樂懷良之女。
永徽六年冬,王皇後被廢為庶人,王家滿門也以謀行厭勝之罪被抄家棄市,就連曾侍奉皇後的宮女、宦官都被杖斃於冷宮。
這樂懷良也是個倒黴蛋,廢後無子失寵,他因早年常奉命為廢後調理身體,也被劃入“王黨”。王家倒台後,他很快被彈劾“診脈失準,用藥遷延,致聖人風疾加重”,竟被以唐律中最嚴酷的十惡之罪連坐全家。
後來,因其門生故吏冒死上書求情,大理寺才改判:除樂家三歲幼子與八十歲老母免罪,其妻妾女眷沒入掖庭為奴,男丁則被分散流放至邊關各軍鎮,充為苦役。
這樂小娘子原本應隨母親姊妹一同入掖庭舂米洗衣,卻在獄中寫了血書求隨父流放。
這泣淚如訴的血書輾轉傳入宮中,聖人見其辭意懇切,又聞長安百姓皆歎其孝行,便破格下旨:準樂家小娘子隨父流徙張掖,以全其孝,亦示皇恩。
張五聽說這事兒便嗤之以鼻,這些官家娘子,還以為流放是踏青遊春麼?如她這等顏色,豈能清清白白、活著走到甘州?
或許行到雍州、隴州這等大邑時,那些解差還有些收斂,且這些犯官身上也還藏有些金銀細軟,尚可行賄求個平安,但等行至涼州,身上早已被榨得涓滴不剩。
沒有油水,自然往身子上打量。
而且,這些流犯雖然沒有上頭發話善待,但沿途若有親族好友的,也會有不少人特特趕到官道旁塞錢關照,但這樂家的小娘子許是家族人丁單薄,邊關無人,並無人照會張五。
張五也暗暗瞧了幾日,確信這樂小娘子身上連根銀簪子都沒有了,一身粗麻襦裙,沾滿沙塵,連花錢跟差役換幾個麥餅都無法,原本豐潤柔美的身子瘦得如葦草,頗有楚楚之態。
大唐以豐腴為美,張五卻不同,他個子矮小,時常被人嘲笑“張寸釘”,很是偏愛那等柔弱風姿,這樂小娘子如今瘦骨伶仃,其餘差役皆嫌棄其臟臭醜陋,反倒被他視作囊中之物,就等著到這野狐驛好親香親香。
加上她那老父,前些日行至姑臧縣南的馬城河渡口時,竟不慎翻船淹死了!
豈非天助他也?
這些同行的流犯裡,雖還有這樂小娘子的親叔父在,張五卻渾不在意。
她那叔父懦弱如犬,一路見侄女被言語狎弄、動手輕薄,屁也不敢放一個,反倒還不要臉麵地搶奪張五高興時隨手丟給樂小娘子的糜餅充饑。
更是個沒卵子的爛慫。
這不,眼看明日一早便要至西城驛交割,張五便故意鞭笞驅趕流犯,強令這些罪臣日行七十裡,提前一日趕至野狐驛,便是要爭這一夜的空隙,成就好事。
其餘流犯與差役此時早已累得形同死狗,這裡的老驛丞更不足慮……何況,野狐驛周遭二十裡杳無人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正是張五精心挑選的“好去處”。
但沒想到,這一路任他摸手掐臉都逆來順受的小娘子,被他強拽入這土屋後,竟如雌虎般又踢又打,張五剛探手扯她衣襟,此女竟敢反手一記耳光劈麵摑來,嗬道:
“兀那田舍漢!爾敢汙我清白!”
張五愕然間,腿部中間又遭她膝撞數下,痛得不由蜷身悶哼。
他使喚來幫忙的兩個下役趕忙撲來摁她,竟也被她亂蹬亂打踹翻在地!
“賤婢作死!”張五忍過痛意,惱羞成怒撲來,捂住她口鼻,揪住她發髻便往牆上撞!
樂小娘子被撞得頭破血流,卻還猛地抬頭啐他一臉血沫,昂首揚聲道:
“我樂氏一族,自春秋衛國始封,昔日樂羊子伐中山而封靈壽,樂毅相燕以弱擊強,樂進隨魏武公南征北討!至貞觀年間,祖父諱仲明公掌太醫院事,為太宗皇帝診脈問疾,禦賜‘醫聖手’金匾懸於府門!累朝以來,文能拜相,武能封侯,醫能侍禦,青史昭昭,日月可鑒!爾等犬豕豺狗之輩,也敢輕辱我樂家貴女?”
張五根本沒聽懂她嘰裡咕嚕在說些什麼,怒喝一聲就要再行不軌,她卻不知何時已咬毒自儘,頃刻間七竅溢血而亡。
爭鬥中,張五臉上被扇得腫了起來,還有好幾道血痕,襠部更疼得猶如蛋碎開裂一般。
回想方才的狼狽,他陰鷙地掃過地上那張被汙血覆蓋、死不瞑目的可怖屍身,終究不解氣,又恨恨地呸了一口。
死得這般醃臢模樣,倒儘了他的胃口。
算他倒黴,且先處置這屍首要緊。
他目光轉而看向兩個不成器的下役,惡聲道,“嚎什麼喪,這賤婢自尋死路,吞了暗藏的毒藥,乾爺們鳥事?老子連她根毛都沒碰著,她就死了!趙庚,尋塊破布,把她臉上的血擦了;劉甲,你去尋張破草席來,裹緊點,趁這黑天風緊,速速抬出去處置了!”
說完,他鏘地拔出半截短刀,陰森逼視二人,“都把嘴閉嚴實了,誰敢漏半個字,我剝了他的皮。”
趙庚劉甲唯唯諾諾。
片刻後,木門“吱嘎”一響,被人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縫隙。
四下很安靜,除了無休無止的北風刮過與天上那片淒涼沉默的月光,便唯有粗布摩擦的窸窣與沉重拖拽的悶響,在深夜裡回蕩。
三個鬼祟的身影抬著一卷用破舊葦席草草裹纏的長條物件,倉皇穿過驛舍後頭那空曠無人的場院,朝與後門相連的廄院而去。
草席尾端的縫隙裡,無力地垂下一綹沾滿塵泥與暗紅血痂的枯澀亂發,隨著那三人越來越快的步子而晃動。
趙庚劉甲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兩人不比張五,是頭一回謀害人命,心中緊張,隻顧埋頭疾走,故而不曾察覺,這具被草席遮蔽的女屍,依舊圓睜著血目,但那渙散的瞳仁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幽光,忽而一閃。
仿佛這雙眼,又活過來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