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楚驍一行人馬不停蹄,頂著凜冽寒風,終於在旬日之後,望見了京城巍峨的輪廓。
灰暗的天空下,帝都的城牆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而威嚴。
然而,越是接近京城,許楚驍心中的不安卻愈發強烈。
沿途所見,並非盛世景象,反而是流民增多,市井蕭條,即便在天子腳下,也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壓抑氣氛。
城門口,迎接他的並非盛大的凱旋儀仗,隻有東宮屬官和一小隊禮部官員,禮節雖周到,卻透著幾分公事公辦的疏離。
“許將軍一路辛苦,太子殿下本欲親迎,奈何政務纏身,特命下官在此恭候。”東宮洗馬周瑾上前施禮,笑容標準卻難掩眼底的一絲複雜。
許楚驍不動聲色地回禮:“有勞周大人。殿下國務繁忙,末將豈敢勞駕。”
寒暄間,許楚驍敏銳地注意到,周圍看似尋常的百姓中,夾雜著幾個眼神銳利、行動矯健之人,雖作尋常打扮,卻難掩那股特殊的氣息——是錦衣衛?
還是彆的什麼?
入城後,他並未被立即引見太子,而是被安置在驛館,美其名曰“先行休整,洗去風塵”。
驛館條件不錯,但無形中已被隔離。
親兵被安排在彆處,身邊伺候的人也都陌生而謹慎。
深夜,許楚驍獨坐燈下,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京城的氛圍比他預想的還要詭異。
太子的態度曖昧,楊文卿餘黨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而那神秘的“幽冥司”更是如同陰影般籠罩一切。
篤篤篤。
輕微的叩門聲響起,並非來自正門,而是側窗。
許楚驍眼神一凜,悄無聲息地移至窗邊,手按劍柄:“誰?”
“將軍,是我,顧先生門下,林風。”窗外傳來壓低的聲音,報出一個許楚驍和顧清風之間約定的暗號。
許楚驍稍稍開窗,一個身影敏捷地滑入屋內,是個作仆役打扮的年輕人,眼神精明。
“屬下奉顧先生之命,先行潛入京城接應將軍。”年輕人低聲道,取出一封密信,“先生讓屬下務必親手交給將軍,言說京城情況複雜,遠超預期。”
許楚驍就著燈火迅速瀏覽密信,麵色越發凝重。
顧清風在信中寫道,他通過特殊渠道查明,許楚驍此前劫獲的平西王密信,內容竟有部分被泄露,且在朝堂上被扭曲解讀,成了攻擊許楚驍“與平西王勾結時討價還價”的“證據”。
更令人心驚的是,太子近侍中,確有人與宮外神秘人物頻繁接觸,行為可疑。
顧清風提醒他,此次回京,恐有陷阱,務必步步為營。
信末,顧清風還提及一事:北境寒石關近日又有小規模衝突,蠻族行動詭異,似在試探,又似在等待什麼。
青峪關一切安好,讓他放心,但也提醒他京城才是眼下最危險的戰場。
許楚驍燒掉密信,灰燼落入火盆:“先生還有何交代?”
林風低聲道:“先生讓屬下告知將軍,明日朝會,恐有發難。楊文卿雖去,但其門生禦史大夫王璩ju)恐為先鋒。此外,宮內掌印太監劉瑾,似與某些勢力過往甚密,將軍需格外留意此人。”
劉瑾?許楚驍記下了這個名字。此人是伺候皇帝多年的老人,如今在東宮也頗有影響力。
“我知道了。替我謝過先生,你在京中一切小心。”
“是。”林風行禮,又如鬼魅般悄然離去。
次日,皇宮,大殿。
許楚驍身著朝服,立於武將行列之中。
他能感受到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飾的嫉妒和審視。
太子蕭景琰端坐龍椅之側皇帝因病靜養,由太子監國),麵容略顯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他照例先表彰了許楚驍青峪關大捷之功,賞賜豐厚。
然而,就在氣氛看似和諧之際,禦史大夫王璩果然出列,手持玉笏,高聲道:“殿下,臣有本奏!”
“王愛卿何事?”蕭景琰語氣平淡。
“臣彈劾鎮北將軍許楚驍,擁兵自重,怠慢戰機,縱敵貽患!更有人密報,其與逆賊吳靖曾有秘密往來,圖謀不軌!”王璩聲音激昂,擲地有聲。
朝堂上一片嘩然。
許楚驍心中冷笑,麵色卻平靜無波。
立刻有武將出聲駁斥:“王禦史豈可血口噴人!許將軍浴血奮戰,屢破叛軍,天下皆知!豈容你憑空汙蔑!”
王璩似乎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臣豈敢汙蔑?許將軍雖有小勝,然始終未能徹底剿滅叛軍,豈非養寇自重?至於與逆賊往來...此前劫獲密信,內容蹊蹺,為何恰好便有許將軍與逆賊討價還價之語?此莫非苦肉計乎?”
這話極其惡毒,將許楚驍的功勞扭曲為陰謀,甚至暗示那批作為證據的密信本身也是許楚驍策劃的一部分。
又有幾位文官出列附和,言辭雖不如王璩激烈,卻都在暗示許楚驍兵權過重,需加以節製。
許楚驍冷眼旁觀,發現太子蕭景琰隻是靜靜聽著,並未立刻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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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站在太子身側的一名麵白無須、眼神陰鷙的老太監,正微微垂著眼,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許楚驍認出,此人便是掌印太監劉瑾。
就在支持許楚驍的武將們憤慨不已,即將與文官們激烈爭辯之時,許楚驍終於出列。
他並未看王璩,而是直接向太子拱手,聲音沉穩有力:“殿下,王禦史所言,皆是臆測之詞,並無實據。末將之心,天地可鑒。青峪關將士用命,血染疆場,所為非是功名利祿,而是保家衛國,護衛殿下與朝廷。”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璩等人,繼續道:“至於未能儘速平叛,實因兵力寡弱,南北受敵,且朝中糧餉時斷時續,將士常有饑寒之苦。若朝廷能保障後勤,增派援軍,末將願立軍令狀,限期破賊!”
這一番話,不卑不亢,既表明了忠心,也委婉點出了前線實際困難,將問題反拋給了朝廷。
蕭景琰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
王璩還要再言,蕭景琰卻抬手製止了他:“好了。許將軍之功,孤與朝廷皆看在眼裡。前線將士辛苦,孤亦深知。彈劾之事,並無實據,不必再提。糧餉之事,孤會責令兵部、戶部儘快籌措撥付。”
他話鋒一轉:“然,許將軍久駐邊關,著實辛勞。此番回京,便多休息些時日,與家人團聚。北境軍務,暫由林遠、韓擎等副將協同處理,朝廷亦會另派督師前往協理。”
此言一出,許楚驍心中猛地一沉。
太子雖未奪其兵權,卻以體恤之名,將他暫時留在京城,並要派“督師”前往。
這明升暗降,分權製衡之意,再明顯不過。
朝中眾人神色各異,王璩等人麵露得色,武將們則憤憤不平卻不敢多言。
許楚驍壓下心頭波瀾,麵色如常,躬身道:“末將,謝殿下體恤。”
退朝後,許楚驍被單獨召往東宮書房。
蕭景琰屏退左右,隻留劉瑾在一旁伺候。
“楚驍,今日朝堂之事,你莫要往心裡去。”蕭景琰語氣緩和了許多,“孤知你忠心,但朝局複雜,孤有時也不得不平衡各方勢力。”
“末將明白。”許楚驍垂首道。
蕭景琰歎口氣:“留你在京,一是讓你歇息,二也是...京中或有他用。近來京城頗不平靜,暗流湧動,孤需要可信之人。”
許楚驍心中一動:“殿下所指是?”
蕭景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旁邊的劉瑾。
劉瑾立刻躬身,尖著嗓子道:“將軍有所不知,近日京城屢有怪事,一些官員離奇暴斃,查無實據。市井流言四起,恐有奸人作祟,動搖民心。”
蕭景琰接口道:“孤希望你暗中查探一番。你在軍中曆練,善於洞察,或能發現些什麼。記住,此事機密,直接向孤彙報。”
許楚驍立刻領命:“末將遵旨!”他心中明了,太子或許也察覺到了什麼,此舉既是試探,也是想借他這把“刀”來查明一些事情。而劉瑾在一旁,更像是一種監視。
離開東宮時,許楚驍心情愈發沉重。
太子雖有疑慮,但顯然並未完全掌握“幽冥司”的情況,甚至可能低估了其威脅。
而自己身處旋渦中心,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行事必須萬分謹慎。
回到驛館,他再次悄然聯係上林風。
“通知我們的人,暗中查探近日京城非正常死亡的官員情況,特彆是他們死前有何異常,與何人接觸過。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是,將軍。”
許楚驍推開窗,望著京城繁華卻冰冷的夜景。
這座帝國的心臟,看似平靜,卻暗藏殺機。
寒石關的烽火暫熄,青峪關的危機稍解,但另一場更加凶險、無聲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他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從這京城的深處,緩緩向他和整個王朝籠罩而來。
京城的日子,表麵風平浪靜,暗地裡卻暗潮洶湧。
許楚驍明麵上遵照太子旨意“休養”,每日裡或在驛館讀書練劍,或應邀參加一些無關痛癢的飲宴,仿佛真是一位卸甲歸京、享受榮光的將軍。
暗地裡,通過林風和他帶來的少數親信,以及顧清風早年布下的一些暗線,許楚驍悄然撒開了一張調查的網。
幾日查探下來,結果令人心驚。
那幾位離奇暴斃的官員,有禦史,有戶部主事,甚至有一位是京營的參將。
死因各異,有心疾突發,有失足落水,更有在家“誤食”毒物而亡。
官府勘察後皆以意外或自儘結案,草草了事。
但許楚驍的人卻從一些細微處發現了蹊蹺:那位“心疾突發”的禦史,死前一日曾與友人飲酒,席間透露自己似乎查到了某位大人物的陰私,言語間頗為興奮又帶恐懼;“失足落水”的戶部主事,負責的正是西北軍餉撥付的核算,死前幾日曾抱怨過賬目有異,卻屢屢被上官壓下;而那位京營參將,更是曾在酒後大罵有人克扣軍餉,以次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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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死者,似乎都隱約觸碰到了某個巨大利益鏈條的邊緣。
更讓許楚驍警惕的是,所有這些線索,若隱若現地,最終都指向了宮內。
並非直接指向某位皇子或後妃,而是指向一個由宦官、部分低級官吏、乃至市井豪強構成的複雜網絡。
這個網絡盤根錯節,能量巨大,且極其隱秘。
“將軍,我們查到,那幾個死了的官員,生前最後幾日,都或多或少與一個叫‘永鑫貨棧’的地方有過間接接觸。或是家人去那裡采買過貨物,或是有書信、銀錢通過那裡流轉。”林風低聲稟報,眼中閃著光,“這貨棧明麵上做南北雜貨生意,實則背景極深,與宮內采買有所關聯,據說…背後有劉公公的乾兒子的份子。”
劉公公,自然就是掌印太監劉瑾。
許楚驍指尖輕輕點著桌麵。
永鑫貨棧…劉瑾…幽冥司?他們之間會有關聯嗎?
還是劉瑾隻是利用職權為自己牟利,而幽冥司則隱藏得更深?
“繼續查,但要更小心。重點查這個永鑫貨棧,特彆是夜間出入的,非商旅之人。
記住,寧可跟丟,不可暴露。”許楚驍沉聲下令。
“是!”
又過了兩日,許楚驍受邀參加一位兵部侍郎的壽宴。
席間多是文武官員,推杯換盞,言笑晏晏,仿佛絲毫感受不到京城的暗流。
許楚驍端著酒杯,應酬之餘,冷眼旁觀。
他發現,不少官員對那位兵部侍郎甚是恭敬,甚至帶著幾分討好,而這位侍郎據說與劉瑾關係匪淺。
宴至中途,許楚驍借故離席透氣,行至後院花園。
卻見陰影處,兩人正在低聲交談。
其中一人是宴會主人府上的管家,另一人…雖作尋常富商打扮,但許楚驍一眼認出,那是永鑫貨棧的一位管事!
兩人交談聲極低,但許楚驍耳力極佳,隱約捕捉到“貨已備齊…今夜子時…老地方…劉公公交代…”等零星詞語。
那管家似乎十分警惕,很快結束談話,匆匆離去。
貨棧管事也四下張望一番,低頭快步走向側門。
許楚驍心念電轉,並未跟蹤那管事,而是悄然退回宴席。
他記下了這個信息:今夜子時,永鑫貨棧有“貨”要運出,與劉瑾有關。
回到驛館,他立刻吩咐林風:“讓你手下最機靈的人,今夜子時前後,暗中監視永鑫貨棧後巷,看清是什麼‘貨’,運往何處。切記,遠觀即可,絕不可靠近。”
子時過後不久,林風帶回消息,臉色凝重:“將軍,貨棧後門果然有動靜。但他們極其謹慎,車輛全無標識,押運之人皆著黑衣,看不出路數。車輛沉重,壓轍極深,像是金屬重物。我們的人不敢跟太近,隻看到車隊出了城,往西邊去了。”
西邊?
那是京營駐地方向,也是…皇家獵場和部分皇莊所在的方向。
運送金屬重物?
是軍械?
還是…
許楚驍感到一張巨大的網正在眼前緩緩展開,但線索依舊模糊。
他需要更多證據。
次日,他依製入宮,向太子例行稟報“休養”情況,實則想試探太子對劉瑾及那些詭異死亡案件的知曉程度。
東宮書房內,蕭景琰聽著許楚驍滴水不漏的彙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方玉鎮紙。
“京中繁華,不比邊關苦寒,將軍多歇息些時日也是好的。”蕭景琰語氣溫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聞將軍近日偶有外出訪友?可還習慣京中交際?”
許楚驍心中微凜,太子果然在關注他的行蹤。
他恭敬回答:“蒙殿下關懷,末將隻是參與了幾場故交宴飲,京中人物風流,確非邊關可比。”
蕭景琰笑了笑,目光卻有些深邃:“習慣便好。隻是京中人多口雜,各方勢力交錯,有時眼見也未必為實。將軍乃國之柱石,還需仔細分辨,莫要被些虛言碎語擾了心神。”他頓了頓,似有深意地補充道,“尤其是宮內之事,錯綜複雜,孤有時尚且難以明察,將軍還是…暫且安心休養為好。”
這番話,看似關心提醒,實則暗含告誡,讓許楚驍不要深入探查,尤其是宮內。
許楚驍垂首應道:“末將明白,謝殿下提點。”
從東宮出來,許楚驍的心情更加沉重。
太子的態度曖昧不明,既似乎想用他查案,又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觸碰某些界限。是太子也在顧忌什麼?還是他本身也並非全然信任許楚驍?
就在他思索之際,一個小太監低頭匆匆走過,似乎無意地撞了他一下,隨即惶恐告罪。
許楚驍眉頭微皺,擺擺手表示無妨。
那小太監急忙離去。
許楚驍卻感到手心多了一個極小的紙團。
回到驛館,他展開紙團,上麵隻有一行極小的字:“西北軍餉,漕運虧空,永鑫貨棧有蹊蹺,慎查劉瑾。”
沒有落款。
許楚驍盯著這行字,心中波瀾驟起。
送信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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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子的人?
是顧清風安排的更深層的暗線?
還是…朝中其他對劉瑾乃至其背後勢力不滿的力量,想借他這把刀?
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被動等待。
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而那個永鑫貨棧,以及與之關聯的西北軍餉和漕運虧空,或許就是關鍵。
他需要一份確鑿的證據,一份能撕開這重重迷霧,直指核心的證據。
是夜,許楚驍換上一身夜行衣,如同一抹幽靈,悄然潛出了驛館。
他決定,親自去那永鑫貨棧探一探虛實。
夜色濃重,京城沉寂。
許楚驍的身影在屋脊巷道間穿梭,無聲無息地逼近了那座看似尋常的貨棧。
貨棧周圍寂靜無聲,但許楚驍敏銳地察覺到,暗處布置著不少崗哨,戒備森嚴,遠超一個普通貨棧應有的程度。
他屏息凝神,如同獵豹般耐心等待,終於找到一個間隙,悄無聲息地翻入了高牆之內。
貨棧內部倉庫林立,其中一間最大的庫房,隱隱有燈火透出,並傳來低低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