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裹著沙礫打在館子的窗紙上,"嗚嗚"地像哭喪。劉雙喜往灶門挪了挪,貨郎刀在懷裡硌著肋骨,冰涼的鐵柄透過粗布衣,凍得皮肉發緊。狗娃揣著手縮在旁邊,筷子上的油星子滴在破棉褲上,暈開一小片深色,他卻隻顧著盯著桌上那碗沒喝完的雜燴湯,喉結滾了滾。
請他們吃飯的是王老頭。這半月來,劉雙喜幫著補船,狗娃跟著拾掇纖繩,老頭看在眼裡,今個特地從賣魚錢裡摳出幾枚銅板,硬拉著倆人道:"天冷了,喝口熱的暖暖身子,彆凍壞了拉纖的力氣。"這"順風館"說是館子,其實就是倆土灶支著,頂棚漏風,牆角堆著半人高的空酒壇子,風灌進來時,壇口嗚嗚作響,倒像誰在裡頭哭。
"喝!"王老頭把粗瓷碗往劉雙喜麵前推,酒液晃出來濺在桌上,"這燒刀子烈,能把凍透的骨頭都焐熱了!"他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時,脖頸上的青筋像老樹根在爬。
劉雙喜沒動碗,眼尾卻掃到角落裡那個說書人。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那把三弦蒙的蛇皮都裂了縫,正撥弄著調門,弦音發飄,像要被風卷走。
"諸位爺們靜一靜!"說書人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噴在麵前的銅板盤裡,"今兒個咱不說薛仁貴征西,不講穆桂英掛帥,咱說段新鮮的——黑風寨掀了閻王張的老窩!"
"嘩"地一聲,幾張桌子的人都湊了過來。閻王張,張老財的綽號,這名字在黑河兩岸像塊爛瘡,誰聽了都得啐口唾沫。狗娃猛地抬起頭,手裡的筷子"當啷"掉在地上,小腿肚子不受控製地打顫——那天抄村的馬匪裡,就有疤痢眼帶著人踹門,那家夥顴骨上的疤在火把下像條蚯蚓,此刻想起來還覺得後頸發涼。
說書人把三弦一撥,"錚"的一聲,像塊冰砸在鐵板上。
"話說那閻王張,前兒個正摟著新搶的小媳婦喝慶功酒,滿院子都是肉香啊!"他眯著眼晃腦袋,聲音突然拔高,"誰料想黑風寨的人跟地裡冒出來的似的,掀了他那青瓦房頂!領頭的姓趙,人送外號"趙鐵頭",手裡一對镔鐵尺,據說能開碑裂石!"
劉雙喜的手指在膝蓋上蜷了蜷。黑風寨,他聽過,說是群殺富濟貧的好漢,也有人說是比馬匪還狠的光棍,到底是啥樣,誰也說不清。
"那趙鐵頭一腳踹開正堂門,閻王張的酒碗剛舉到嘴邊,就被鐵尺打飛了!"說書人拍著桌子,唾沫星子橫飛,"你們猜咋著?那酒碗碎在地上,裡頭的酒還沒滲進泥裡,閻王張那幾個護院就跟割麥子似的,齊刷刷被削了耳朵!"
狗娃的呼吸突然粗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劉雙喜看見他眼裡的光,像兩簇剛被點燃的火苗,帶著點瘋勁,又有點怯。
"最絕的是啥?"說書人壓低聲音,像是怕被鬼聽見,"那疤痢眼,就是總跟著閻王張舔腚的那個打手,當時正扒著窗戶看他主子喝酒!趙鐵頭瞅見了,手裡鐵尺"嗖"地飛出去,不偏不倚,正釘在那小子的眼珠子上!"
"嗷——"周圍有人倒吸冷氣,有人拍著大腿叫好。狗娃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桌腿上,發出"咚"的一聲,他卻渾然不覺,眼睛直勾勾盯著說書人。
"那鐵尺穿了眼珠子,從後腦勺鑽出來,帶著血珠子釘在門框上!"說書人比劃著,聲音抖得像抽風,"疤痢眼疼得在地上打滾,兩手抓著地皮,指甲蓋都掀了!閻王張撲過去要救,被趙鐵頭一腳踩在臉上,往泥地裡按!"
"按得那老東西嘴啃泥,牙都磕掉了!趙鐵頭罵他:"你放馬匪抄柳家坳,搶人家娃填炮眼時,咋不想想有今兒?"說著從腰裡掏出短銃,"砰砰"兩槍,打穿了那老東西的手筋腳筋......"
劉雙喜端起那碗燒刀子,一飲而儘。酒液像火炭,從喉嚨燒到胃裡,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顫。他看見自己映在酒碗裡的影子,眼白上布滿血絲,像要滲出血來。
"後來呢?"他啞著嗓子問,聲音像是從生鏽的鐵管裡擠出來的。
說書人咽了口唾沫,拿起桌上的酒壺往嘴裡灌了兩口:"後來?黑風寨的人把張老財的糧倉扒了,分給周圍逃難的人。還把他那院子澆了煤油,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濃煙滾滾,十裡地外都能看見!"
"燒得好!"狗娃攥著拳頭,指節捏得發白,眼裡的淚珠子滾下來,砸在地上,"燒得好啊!"
王老頭在旁邊沒說話,隻是吧嗒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滅不定,映著他滿臉的褶子。
劉雙喜沒再出聲,起身往說書人那邊走。他的腳步很慢,每一步踩在泥地上,都陷下去一個深深的坑。貨郎刀在懷裡硌得更緊了,像是要鑽進肉裡。
"先生。"他站在說書人麵前,影子把那人籠罩住,"你說的事,當真?"
說書人抬頭看他,被他眼裡的狠勁嚇得一哆嗦,手裡的三弦掉在地上:"當、當真!我表兄在張老財家當過長工,是他親眼瞧見的!黑風寨的人衝進去時,他正躲在柴房......"
"黑風寨在哪?"劉雙喜打斷他,聲音裡的寒氣讓周遭的喧鬨都靜了幾分。
"在、在黑風口那邊的山坳裡......"說書人慌忙點頭,手指著西北方向,"聽說趙頭領最恨馬匪和老財,專收受苦人......"
劉雙喜沒再問,轉身往外走。風卷著沙礫打在他臉上,他卻像沒知覺似的,脊梁挺得筆直,像一杆要插進地裡的槍。
"叔!"狗娃抓起桌上兩個沒啃淨的窩頭,拔腿追上去。
王老頭看著他倆的背影,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在地上。他對著空碗裡的酒底愣了愣,突然起身扛起靠在牆角的纖繩,也跟了上去。北風掠過空蕩的碗沿,發出"嗚嗚"的響,像誰在身後喊著什麼,很快就被風聲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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