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風更烈了,卷著碎冰碴子打在石窟岩壁上,像無數細碎的刀子。王小英正把最後一塊補丁縫在周隊長的破軍裝上,聽見外麵傳來爭執聲,抬頭看見王世天和李醫生站在崖邊,臉都凍得通紅,卻爭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那地縫深不見底,你要下去乾啥?”李醫生的眼鏡上結了層白霜,說話時呼出的白氣裹著急,“去年有個采藥的掉下去,連屍首都沒撈著!”
王世天搓著凍裂的手,指節通紅:“不下去咋知道底下有水?你不是說地震把水脈壓在地縫裡了?昨天我在崖根看見凍著的冰碴子,化了的水帶著潮氣,準是從縫裡滲出來的!”
王小英放下針線,抱著剛熱好的薑湯走過去。崖邊果然有道黑黢黢的裂縫,寬約三尺,深不見底,邊緣結著厚厚的冰,冰下隱約有濕漉漉的黑土。前幾日雪化時,她也見過這裡滲出的水,隻是沒想到王世天竟動了下去的念頭。
“大哥,李醫生說得對,這太險了。”她把薑湯遞給兩人,“周隊長說了開春再找水源,不差這幾天。”
王世天沒接碗,眼睛直勾勾盯著地縫:“等開春?地裡的麥種要泡水催芽,娃們喝的水也快見底了,等不起。”他往縫裡扔了塊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微弱的回響,“你看,不算太深。我用繩子捆著腰,讓弟兄們在上麵拽著,準出不了事。”
正說著,周隊長帶著兩個戰士走來,手裡拿著盤粗麻繩。“老王的主意我聽李醫生說了。”他蹲下身摸了摸地縫邊緣的冰,“這縫是七年前地震裂開的,當時古浪縣城周邊裂開的口子比這寬三倍,吞了半條街的房子。”
李醫生歎了口氣:“我那會兒在武威救災,親眼見著城牆根的地縫裡冒黑水,腥得嗆人,那是埋在底下的屍首泡爛了。後來鬨瘟疫,就是這水帶的病。”他指了指地縫深處,“這縫要是通著地下河還好,就怕……”
“怕也得試試。”周隊長打斷他,接過麻繩往王世天腰上纏,“多纏兩道,每隔一丈綁個木楔子,萬一繩子鬆了能卡在石縫裡。我帶三個戰士拽繩頭,你手裡牽根細麻繩,拉三下是往上,拉兩下是沒事,拉一下……”
“拉一下就趕緊拽我上來!”王世天拍了拍腰上的繩,咧嘴笑,“放心,我命硬,去年地震沒把我砸死,這縫吞不了我。”
趙春燕不知啥時也來了,手裡拿著件舊棉襖改的坎肩,往王世天脖子上套:“裡麵塞了蘆花,擋點風。”她的手在抖,卻硬是沒掉淚,“早去早回,我給你留著熱粥。”
大牛和丫蛋也跟在後麵,手裡攥著剛編的草繩,非要塞進王世天手裡:“爹,這個給你抓著,不滑。”王世天把草繩纏在手腕上,摸了摸倆孩子的頭,轉身往地縫邊挪。
周隊長讓人找來根鬆木杆,橫在地縫上,繩子一頭牢牢係在杆上,另一頭綁緊王世天的腰。“慢點下,腳踩穩了再動。”他親自拽著繩頭,額角的青筋繃得緊緊的。
王世天抓著繩子往下探,碎石塊嘩啦啦往下掉。剛開始還能看見他的灰棉襖,到後來隻剩個模糊的黑影,隻有手裡的細麻繩還在輕輕晃動。王小英的心揪得像被繩子勒著,聽見李醫生在旁邊低聲數著數:“一丈……兩丈……三丈……”
忽然,細麻繩猛地往下一墜,接著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撞到了什麼。周隊長立刻喊:“老王!咋了?”
底下沒回音。拽粗麻繩的戰士們臉都白了,周隊長額頭滲出汗珠,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死死攥著繩子:“拉!慢慢拉!”
剛往上拽了半尺,細麻繩突然急促地拉了兩下。
“是沒事!”李醫生眼睛一亮,“他說沒事!”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又過了約莫兩袋煙的功夫,細麻繩連續拉了三下。周隊長喊:“往上拉!勻速!”
戰士們合力拽繩,繩子一點點往上收。先是看見王世天的手,接著是肩膀,最後他整個身子從地縫裡冒出來,像從泥裡撈出來的,渾身沾滿黑土,褲腿刮了個大口子,血順著小腿往下淌。
“有水!”他剛站穩就喊,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底下三丈深的地方有個水潭,清得很!我嘗了,不腥!”
周隊長趕緊讓人扶他坐下,李醫生拿出藥箱要給他包紮,卻被他一把推開。“先彆管我,”他指著地縫,“潭邊的石頭是濕的,說明水在往上滲,能引上來!”
趙春燕撲過來給他擦臉,看見他嘴角破了,滲著血,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你咋不把自己當回事!”
“當回事就沒水喝了!”王世天笑著抹了把臉,黑泥混著血糊了一臉,看著卻比誰都精神,“周隊長,我看能在地縫邊挖個斜槽,把水引到崖下的土坑裡,過濾乾淨就能用了。”
周隊長看著他腿上的傷,又看了看地縫,突然對戰士們喊:“拿工具來!今天就挖槽!老王歇著,我帶弟兄們乾!”
王小英蹲下來給王世天包紮傷口,手指觸到他腿上凹凸的疤,想起去年地震後,他就是這樣拖著傷腿,背著她從塌了的窯洞裡爬出來。那時他渾身是土,眼裡卻也是這樣亮,說:“英子,彆怕,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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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不?”她輕聲問,往傷口上撒藥粉。
“不疼!”王世天直咧嘴,卻沒躲,“你看,這地縫看著嚇人,底下藏著活命的水。就像李醫生說的,地震把啥都攪亂了,可根還在,水還在,人就餓不死。”
李醫生正在給地縫邊的土取樣,聞言抬頭笑:“這話說得在理。地震能裂地,卻裂不開人想活下去的心。”他把土裝進布袋,“我回去化驗下,要是沒病菌,過兩天就能引水了。”
日頭偏西時,斜槽挖通了。一股細流順著木槽從地縫裡淌出來,落在崖下的土坑裡,濺起細碎的水花。戰士們和老鄉們圍著水坑,誰都沒說話,就看著那水一點點漲起來,清得能看見坑底的石子。
丫蛋怯生生地伸出手,接了點水,涼絲絲的。她抬頭看王世天,眼睛亮晶晶的:“爹,這水能喝嗎?”
王世天蹲下來,掬起一捧水喝了大半,抹了抹嘴:“能喝!比地主家井裡的水甜!”
栓柱也跑過來,學著他的樣子掬水喝,喝得滿臉都是,卻笑得咯咯響。王小英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又看了看正在加固木槽的周隊長和王世天,忽然覺得那道猙獰的地縫也沒那麼可怕了。
它曾是地震撕開的傷口,吞沒過生命,可現在,卻成了滋養活人的泉眼。就像那些埋在土裡的種子,哪怕被壓在裂開的地下,隻要有一絲水汽,總能拱出綠苗來。
夜裡,王小英給王世天換藥時,聽見他在夢裡還嘟囔著:“水……夠了……”她往灶裡添了塊柴,看著火上燒開的水冒起白汽,心裡慢慢踏實下來。
明天,她要和趙春燕一起,把過濾好的水燒開,給孩子們煮帶甜味的紅薯粥。還要把今天的事告訴栓柱,告訴他那道地縫裡藏著的,不隻是水,還有人活下去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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