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雪融草生_旱魃:隴塬骸骨三百萬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23章 雪融草生(1 / 1)

民國十八年正月初一的太陽,像枚凍僵的銅圓,掛在灰蒙蒙的天上。劉雙喜踩著半化的雪水往夥房挪,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泥點,褲腳結著層薄冰,磨得腳踝生疼。黑風寨的雪開始化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凍土,像張被撕裂的破布,東一塊西一塊地裹著殘雪。

“水開了。”周伯蹲在灶台前,用根燒黑的木棍攪動鍋裡的雪水。水麵飄著幾根枯黃的草,是昨天在後山石縫裡扒的,聞著有股土腥氣。他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腰彎得像隻蝦米,每咳一聲,就往灶裡添塊碎木片,那是從馬棚最後一塊門板上劈下來的,木茬上還沾著點乾草。

東屋傳來微弱的呻吟,是那個發著高燒的孩子。劉雙喜走過去,見孩子的娘正用塊破布蘸著雪水,往孩子額頭上擦。孩子的臉燒得通紅,嘴唇卻乾得起皮,像塊曬裂的土坯。“還有點糠麩。”他從懷裡摸出個布包,裡麵是昨天去集鎮換來的,隻有小半碗,“煮稀點,能潤潤嗓子。”

婦人接過布包,手抖得厲害,糠麩灑了些在草堆上,她趕緊用指甲摳起來,連土帶糠一起塞進嘴裡,嚼得咯吱響。“謝謝……謝謝雙喜兄弟。”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這孩子他爹,就是一年前地震時被地縫吞了的,我就剩這一個指望了……”

劉雙喜沒說話,退到門口。雪水順著屋簷往下滴,“滴答、滴答”,像漏了的沙漏。他數著聲,數到第三十下時,聽見西屋傳來動靜,是趙鐵頭醒了。

趙鐵頭是昨天抬屍體時閃了腰,此刻正扶著牆往出走,臉上的胡茬結著冰碴,眼睛裡布滿血絲。他往東屋看了眼,又往西屋瞥了瞥——那裡草堆空了大半,前天夜裡還蜷在那的兩個老漢,今早已經硬了,沒人有力氣拖去後山,就那麼躺著,像兩捆乾柴。

“去把那倆……挪到棚子底下。”趙鐵頭的聲音啞得像破鑼,“天暖了,怕壞得快。”

劉雙喜點了點頭,剛要叫人,卻見趙鐵頭擺了擺手:“我去。”他撿起牆角的破麻袋,往身上一披,彎腰去拖離得最近的老漢。老漢的胳膊凍得直挺挺的,像段枯木,趙鐵頭剛拽了一下,突然“咚”地跪在地上,捂著腰直哼哼。

“鐵頭哥!”劉雙喜趕緊過去扶,見他額頭滲著冷汗,嘴唇都白了。

“老了……”趙鐵頭苦笑,用袖子擦了擦汗,“當年地震時,我能扛著半袋糧食跑三裡地,現在……”他沒再說下去,隻是望著後山的方向,那裡的雪化得快,露出片灰突突的坡地,“周伯說,那片地開春能種糜子。”

劉雙喜想起昨天遇到的那個草藥老漢,說糜子耐旱,撒下去就能活。他把趙鐵頭扶到草堆上,自己扛起那具老漢的屍體往棚子挪。屍體輕得像捆乾草,他卻走得踉蹌,雪水灌進鞋裡,凍得腳底板發麻。

棚子是用破帆布搭的,去年夏天用來曬糧,現在成了停屍的地方。裡麵已經堆了五具屍體,有老有小,都用破麻袋蓋著,麻袋上的雪水往下淌,在地上積了個小水窪。劉雙喜把新的屍體放進去,剛要蓋麻袋,卻看見老漢懷裡露出個東西,紅彤彤的。

是朵褪色的紅絨花,彆在破棉襖的扣眼裡,大概是年輕時給媳婦買的,死了都沒舍得摘。劉雙喜愣了愣,把絨花摘下來,塞進自己懷裡,他想起王小英以前也有朵這樣的花,是成親時戴的,後來也不知道去哪了。

回到夥房時,周伯正用燒焦的木棍在牆上畫字。他沒讀過書,畫得歪歪扭扭,像些奇怪的符號。“這是‘福’字。”老人嘿嘿笑,露出沒牙的牙床,“以前在老家,過年都貼這個,說是能辟邪。”墨痕很快被牆上滲下來的雪水洇開,像道暗紅色的血痕。

“叔,你看!”一個半大孩子舉著個東西跑進來,是隻凍硬的田鼠,小爪子還蜷著。孩子叫二柱子,爹娘上禮拜凍斃了,現在跟著劉雙喜過活,“在後山雪窩裡扒的,能吃!”

周伯皺了皺眉,卻沒罵他。劉雙喜接過田鼠,用刀剝皮時手直抖,他以前是莊稼人,從沒吃過這東西,可現在,能塞進嘴裡的都是糧。火塘裡的火弱得很,田鼠烤得半生不熟,外麵焦黑,裡麵還帶著血絲,二柱子卻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著黑灰。

“慢點吃。”劉雙喜把自己那半塊烤鼠肉遞給孩子,“還有呢。”他往灶裡添了塊柴,火苗跳了跳,映著二柱子滿足的臉,忽然覺得這孩子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過年能吃上塊肉,就能高興好幾天。

可現在,連田鼠都成了稀罕物。

下午雪又下了點,不大,像撒了把鹽。劉雙喜揣著那枚從流民手裡換來的銅頂針,往集鎮走。頂針是黃銅的,磨得發亮,是那婦人的陪嫁,當年地震時揣在懷裡才沒丟。“換點能吃的就行。”婦人當時紅著眼圈說,“孩子快不行了。”

集鎮上冷冷清清,隻有幾家鋪子開著門,門板上貼著褪色的紅對聯,“五穀豐登”四個字被雪水洇得模糊。劉雙喜走到最裡頭的舊貨攤,攤主是個縮著脖子的老頭,見了他就擺手:“不換了,家裡也沒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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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換半碗糠。”劉雙喜把頂針遞過去,銅器在雪光裡閃了下,“這是好東西,能換”

“啥好東西都不如個窩頭實在。”老頭接過頂針,翻來覆去看了看,從懷裡摸出個布包,倒了小半碗糠麩給他,“就這些,再多沒有。”

劉雙喜攥著糠麩往回走,路過家綢緞鋪,聽見裡麵傳來笑聲。他往裡瞥了眼,見掌櫃的正給孩子試新棉襖,紅綢麵的,繡著金線,孩子手裡還拿著串糖葫蘆,笑得露出豁牙。門口堆著半筐白菜,綠油油的,是他半年沒見過的顏色。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劉雙喜忽然覺得那銅頂針在懷裡燒得慌。他想起那婦人枯瘦的手,想起孩子燒得通紅的臉,再看看綢緞鋪裡的熱鬨,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咽不下,也吐不出。

快到寨門時,遇見個背著藥簍的老漢,是昨天來討水喝的那個草藥郎中。“後生,往回走?”老漢咧開嘴笑,牙黃得像老玉米,“我在後山見著薺菜芽了,雪底下藏著呢,過陣子就能吃。”

劉雙喜眼睛亮了:“真的?”

“騙你乾啥。”老漢從藥簍裡摸出個布包,打開是些乾癟的種子,“這是糜子種,耐旱,撒在化了雪的地裡,就能長。”他把種子塞進劉雙喜手裡,“我去年留的,給你吧,比藥管用。”

“那你——”

“我走南闖北慣了,餓不死。”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背著藥簍往山外走,“記著,雪化了就種,彆等。”

劉雙喜攥著那包種子往回跑,糠麩撒了些也顧不上撿。種子硬硬的,像把小石子,卻比任何東西都讓他踏實。他想起趙鐵頭說的,要在寨後開荒地,想起周伯畫的歪歪扭扭的“福”字,忽然覺得這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好像沒那麼遠了。

回到寨裡時,天已經擦黑。趙鐵頭正蹲在夥房門口,用樹枝在地上劃,見了他就問:“換到了?”

“換了點糠,還得了些種子。”劉雙喜把布包遞過去,“能種糜子。”

趙鐵頭捏起粒種子,放在嘴裡嚼了嚼,眉頭舒展開:“好東西。”他往東屋看了眼,“那孩子咋樣了?”

“還那樣。”劉雙喜歎了口氣,把糠麩遞給周伯,“煮點稀的吧。”

周伯剛把糠麩倒進鍋裡,就聽見東屋傳來哭喊聲。他和劉雙喜跑過去,見那婦人抱著孩子,哭得直哆嗦:“沒氣了……孩子沒氣了……”

孩子的身子已經涼了,小臉皺巴巴的,像顆沒長熟的果子。劉雙喜把那半碗還沒煮的糠麩放在孩子身邊,忽然想起綢緞鋪裡那個穿紅棉襖的孩子,心裡像被雪凍裂了,疼得厲害。

夜裡,趙鐵頭把那包糜子種揣進懷裡,挨著劉雙喜躺下。草堆裡冷得像冰窖,兩人擠在一起取暖。“等雪化了,咱就去開荒。”趙鐵頭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來,“把後山那片地翻出來,撒上種子,總能長出點啥。”

“嗯。”劉雙喜應著,想起草藥老漢的話,“他說後山有薺菜,過陣子能吃。”

“那就好。”趙鐵頭頓了頓,忽然笑了,“我小時候過年,娘總給我包銅錢餃子,說吃到的人能發財。”他往劉雙喜身邊靠了靠,“那時候覺得,發財就是有吃不完的饅頭。”

劉雙喜也笑了,想起王小英包的蘿卜餃子,蒸得冒熱氣,栓柱總把肉餡挑給他吃。“等找到她們娘倆,讓她給咱包頓餃子。”他說,聲音有點發顫。

“一定能找到。”趙鐵頭的聲音很肯定,“隻要活著,就一定能。”

雪又下了起來,落在棚子頂上,簌簌的響。夥房的火還沒滅,周伯在守著,鍋裡的雪水咕嘟咕嘟地冒,飄著點糠麩的香味。東屋的婦人不哭了,大概是累了,隻有風從門縫鑽進來,嗚嗚地響,像誰在哭。

劉雙喜摸了摸懷裡的銅頂針——他沒給那婦人,想著開春能換點農具。種子在趙鐵頭懷裡,應該捂得暖暖的。他往窗外看,黑沉沉的,隻有遠處李家坳的方向,還有點微弱的光,大概是富戶家還在守歲。

沒人說“過年好”,也沒人貼對聯。但劉雙喜知道,有些東西比鞭炮和餃子更實在:灶膛裡沒滅的火,懷裡揣著的種子,還有身邊這個能一起挨凍的兄弟。

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地夢見了春天。後山的雪化了,露出綠瑩瑩的草芽,糜子種撒在地裡,冒出嫩嫩的苗,王小英牽著栓柱,站在田埂上笑,紅絨花彆在她的頭上,像朵剛開的花。

他在夢裡笑出了聲,醒來時,嘴角還帶著點暖意。趙鐵頭睡得正香,懷裡的種子硌著他的胳膊,像塊暖石。

雪還在下,但好像沒那麼冷了。劉雙喜往灶裡添了塊柴,火苗跳了跳,映著牆上那個歪歪扭扭的“福”字,墨痕雖然洇開了,卻在火光裡透著點活氣。

他想,這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大概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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