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堡的雪化得很慢,正月十三的日頭剛爬過堡牆,簷角的冰棱就順著磚縫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凍土上,濺起細碎的泥星子。賀峻霖正教狗娃練臥射,少年趴在雪融的坡地上,凍得鼻尖通紅,槍托抵著肩窩卻穩如磐石,鉛彈穿透靶心的脆響剛落,狗娃就仰起臉笑:“賀隊長,你看!”
賀峻霖剛誇了句“有進步”,就見馮偉從堡子裡跑出來,棉鞋踩在半融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深一腳淺一腳的印子:“賀隊長,大隊長叫你呢,說有要緊事。”
營房裡的火塘正旺,劉誌剛背對著門,手裡的旱煙杆在地圖上點著,煙鍋裡的火星明滅,映得他鬢角的白霜也泛著暖光。“平涼那邊有信兒了,”他轉過身,把煙杆往炕沿磕了磕,“正月十五,上元節,會過來三十多號人。農民、貨郎、商人,看著是趕節的,實則是咱們的同誌。”
賀峻霖湊近地圖,指尖落在“狼窩窪”三個字上——那是平涼到靜寧的必經隘口,兩側是陡峭的黃土坡,隻有中間一條窄道。“這裡地勢好,適合設接應崗。”他抬頭時,撞見劉誌剛眼裡的鄭重,“他們帶的不隻是人,有農民藏在犁頭裡的藥材,貨郎挑子裡的密信,還有商人馬隊裡的鹽和布。這些東西,能讓弟兄們多幾分底氣。”
“我帶幾個人去狼窩窪布置,”賀峻霖指尖在地圖上劃了道弧線,“讓馮偉和狗娃扮成賣糖糕的,暗號已經通知到了‘糖糕甜不甜’——甜,是自己人;其他回答,就是有情況。”
劉誌剛點頭,往火塘裡添了塊柴:“劉花那邊我跟她說,讓她多備些熱湯和傷藥。聽說有個貨郎老周,腿上帶著傷,是從平涼監獄裡逃出來的,得先想法子穩住他的傷。”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融雪的屋簷,“這些人裡,有扛鋤頭的,有掂算盤的,看著雜,但都是把命彆在腰帶上乾革命的。到了馮家堡,就是一家人。”
這話像火塘裡的炭,在賀峻霖心裡燒得暖烘烘的。他往外走時,正撞見劉花端著藥箱從夥房出來,圍裙上沾著麵粉,見了他就笑:“翠紅嬸子蒸了紅糖饃,說是給你和狗娃補力氣的。”
“大隊長剛說,十五要接應平涼來的同誌。”賀峻霖接過她手裡的饃,熱乎氣從油紙裡透出來,燙得手心發麻,“有位老周同誌腿上有傷,你得多費心。”
劉花眼裡的笑意沉了沉,點了點頭:“我這就去翻藥箱,上次從平涼帶的凡士林還有半瓶,能護著傷口不凍裂。烈酒也得備足,清洗傷口用得著。”她轉身要走,又被賀峻霖拉住,他從懷裡摸出個用紅繩係著的小布包:“這是前幾日在山坳裡撿的野山棗,你說泡酒會甜些。”
劉花捏著布包,指尖觸到棗子的堅硬,臉上騰起熱意:“等忙完這陣,我給你釀。”
正月十四的風裡帶了點濕意,賀峻霖帶著三個戰士往狼窩窪去。狗娃背著新磨的步槍,走在最前麵,時不時彎腰撿起枯枝:“賀隊長,馮團長說,平涼來的人認柏枝,上元節插在門口,說是‘守歲守到柏枝青’。”他把懷裡的柏枝捆得更緊了些,“我得多撿點,插在接應的窯洞口。”
賀峻霖看著少年凍得發紅的耳朵,想起自己剛參軍時的模樣,心裡軟了軟:“等會兒布置好,我教你怎麼在暗處瞄準,要是真遇著情況,先護好自己,再護馮團長。”
狗娃重重點頭,把步槍往肩上又挪了挪。
另一邊,夥房裡已是熱氣騰騰。劉花正和翠紅嬸子圍著灶台轉,瓦罐裡的草藥咕嘟咕嘟沸著,散出清苦的香氣。“老周的傷要是化膿,就得用這蒲公英和馬齒莧搗成泥敷上,”劉花翻著藥書,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我昨兒讓馮大娘多蒸了兩籠紅糖饃,平涼來的人路上定是受了凍,吃口熱乎的能緩過來。”
翠紅嬸子揉著麵團笑:“我瞅著那幾個農民兄弟說不定會紡線,等開春了,讓她們教堡子裡的姑娘們,多攢點布給戰士們做鞋。你看狗娃那鞋,後跟都磨透了。”
正說著,馮偉抱著捆新砍的柏枝進來,枝椏上還沾著未化的雪:“劉姐,這枝子夠不夠?我聽貨郎說,他們那邊上元節興掛柏枝,說是能擋災。”
劉花接過柏枝,往窗台上擺了兩枝:“夠了,剩下的讓賀隊長他們帶去狼窩窪。”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心裡默默數著時辰——還有一天,那些素未謀麵的同誌,就要踏著上元節的月光來了。
正月十五的月亮被雲遮了大半,狼窩窪的風裹著雪粒子,刮在臉上像小刀子。馮偉和狗娃蹲在石頭後,籃子裡的糖糕還冒著熱氣,甜香混在寒風裡,竟壓過了泥土的腥氣。
“賀班長說亥時準到。”狗娃往手裡哈著氣,眼睛卻死死盯著山道儘頭,“你說他們能認出柏枝不?”
馮偉剛要答話,就聽見遠處傳來“叮鈴叮鈴”的聲響,像是貨郎的鈴鐺,混著馬蹄踏雪的輕響,一聲一聲從風裡鑽過來。他攥緊了手裡的糖糕籃子,壓低聲音問:“甜糕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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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的腳步聲頓了頓,一個沙啞的嗓音應道:“平涼的糖,能不甜?”
是暗號。馮偉剛要起身,就見隊伍末尾踉蹌著個挑貨郎擔的老漢,灰布褲管上洇著暗紅的血,在月光下看得真切。“是老周!”賀峻霖從暗處閃出,扶住老漢往隱蔽的窯洞走,“劉花在裡麵備了熱湯和藥。”
貨郎老周——周明遠,喘得像風箱,枯瘦的手緊緊攥著賀峻霖的胳膊:“多虧……多虧路上遇著個賣菜的大姐,她說馮家堡的燈籠……比彆處亮。”他說著,哆哆嗦嗦從貨郎擔底層摸出個油布包,“這是平涼的黨員名單,藏在皂角裡,狗都聞不出來。”
窯洞的油燈忽明忽暗,劉花正給周明遠清洗傷口,烈酒擦過皮肉時,老漢咬著牙沒哼一聲,額頭上卻滾下豆大的汗珠。旁邊一個穿藏青棉袍的男人歎道:“我叫趙秉義,原在平涼開布莊,以為捐點錢就夠了,直到他們燒了我的鋪子,才明白——這革命,不是旁人的事,是自家的事。”他解開馬褡子,露出裡麵碼得整整齊齊的鹽塊,“這些鹽,夠弟兄們吃倆月。”
角落裡,三個農民蹲在地上,手裡捏著馮偉遞來的紅糖饃,其中一個黝黑的漢子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俺叫王鐵牛,俺們村被抓了三個壯丁,聽周老哥說這邊能打鬼子、保莊稼,就跟著來了。俺們會種地,會打井,啥苦都能吃。”
賀峻霖看著這一屋人,瘸著腿的貨郎周明遠,揣著名單的趙秉義,滿手老繭的王鐵牛,他們的棉襖上還沾著雪,眼裡卻都燃著和窯洞油燈一樣的光。他忽然懂了劉誌剛說的“一家人”——不是血脈相連,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是都盼著有一天,能踏踏實實地種莊稼,安安穩穩地過年。
後半夜的馮家堡,燈籠全亮了。三十多號人擠在臨時騰出來的倉庫裡,劉誌剛提著壺棗酒,給每個人碗裡都倒了點。“按老理兒,上元節得吃湯圓,”他舉著粗瓷碗,酒液在燈下發亮,“咱沒湯圓,就用這棗酒,敬咱們湊到一塊兒的一家人。”
周明遠舉著碗,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聲音卻響:“我在監獄裡就想,要是能活下來,一定找個能讓老百姓站直的隊伍。今兒到了馮家堡,見著你們的燈籠,就知道找對了地方。”
王鐵牛嘿嘿笑,把棗酒一飲而儘,抹了把嘴:“俺們不懂啥大道理,就知道跟著你們,能讓地裡的麥子好好長,能讓娃們安穩過年。”
趙秉義放下碗,從懷裡摸出個賬冊:“這是平涼幾個商號的聯絡方式,他們願意捐錢捐物,就是不敢明著來。以後有需要,我去聯絡。”
賀峻霖看著劉花,她正給趙秉義添酒,側臉被燈光照得柔和,鬢角的銀簪閃著細亮的光。他想起昨夜她往窯洞裡搬柏枝時說的話:“你看這柏枝,看著乾巴巴的,開春就能發芽。”
此刻倉庫裡的笑聲、說話聲混在一起,像春雪化進土地的聲響,細微,卻帶著破土而出的勁。窗外的月亮鑽出雲層,把馮家堡的燈籠影子投在雪地上,一串一串,像落在地上的星子。
劉花端著碗,往賀峻霖身邊湊了湊,輕聲說:“你看,這上元節的燈,照得多遠。”
賀峻霖點頭,心裡敞亮得很。這燈不光照今夜的路,還照開春的麥,照滿山的花,照一群人攢在一起的、熱熱鬨鬨的明天。倉庫外的風還在刮,但倉庫裡的火塘正旺,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撲撲的,像揣著一團火,要把這馮家堡的春天,燒得更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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