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秋老虎把平涼城的黃土曬得冒白煙時,西北軍楊承基的部隊還在西城門樓上扯著褪色的旗幟。城根下的老槐樹被砍去了半棵,樹皮剝得精光,露出慘白的木質,像極了前幾日戰死士兵的骨頭。
李老漢蹲在自家塌了半邊的土坯房後,懷裡揣著最後半袋糜子。他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不是西北軍那種拖遝的步子,是更急、更密的,像冰雹砸在鐵皮上——陳珪璋的人從慶陽殺過來了。“爹!快躲!”兒子狗蛋拽著他的胳膊往地窖裡鑽,剛挪到牆角,槍聲就炸了。子彈擦著土坯飛過,濺起的黃土迷了眼。李老漢回頭看,鄰居王寡婦家的木門被踹開,幾個穿灰布軍裝的兵衝進去,很快就傳出女人的哭喊和瓷器碎裂的聲響。他死死捂住狗蛋的嘴,直到那哭喊變成微弱的嗚咽,再沒了聲息。
三天後,平涼城換了旗。陳珪璋的部隊騎著高頭大馬從東大街過,馬背上掛著楊承基部的軍旗,旗角還滴著血。李老漢被拉去給軍隊喂馬,路過城隍廟時,看見牆根下堆著十幾具屍體,有士兵,也有百姓,臉上糊著血和土,分不清誰是誰。一個兵痞踹了踹屍體,朝他啐了口:“再磨蹭,你也跟他們一塊兒喂狗!”
同一時間,靜寧城裡正打得昏天黑地。黃得貴的部隊圍著城,炮火把北城牆轟出個豁口。城裡的守軍是另一股軍閥的人,他們把百姓趕到城牆上當肉盾。張鐵匠的兒子才十五,被兩個兵架著往城垛上推,孩子哭著喊爹,張鐵匠抄起鐵錘要衝過去,卻被一槍托砸在地上,嘴角淌著血,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流彈擊穿了胸膛。巷戰比圍城更慘。兵們挨家挨戶搜糧,搜不到就燒房。張鐵匠躲在灶膛後的暗格裡,聽著外麵的慘叫聲、火燒木頭的劈啪聲,還有兵們喝醉後的狂笑。等外麵靜下來,他爬出來時,整個巷子都成了火海,自家的鐵匠鋪隻剩一堆焦黑的廢墟,妻子和女兒的屍體蜷縮在灶台邊,早已沒了氣息。
戰火往山溝裡蔓延時,賀峻霖正帶著馮家堡的鄉親往溝深處挪。這處堡子卡在兩道山溝之間,兩側是陡峭的土崖,隻有一條窄窄的羊腸路能進來,崖壁上還留著早年抵禦土匪的石垛,本就是易守難攻的去處。“劉哥,你帶倆後生去路口設警戒,看見穿軍裝的就鳴哨,彆硬拚。”賀峻霖把手裡的土槍遞給劉誌剛,又轉身幫老大娘把糧袋背到背上,“大家都把腳步放輕,孩子哭了就用布裹住嘴,咱藏得深,隻要不暴露,就能躲過這災。”
劉誌剛領著人趴在路口的灌木叢後,手裡攥著削尖的木棍。晌午時分,果然有三個兵痞晃悠著過來,腰裡彆著槍,嘴裡罵罵咧咧地搜糧。“是陳珪璋的人,看臂章。”劉誌剛壓低聲音,等兵痞走到離警戒點隻剩幾步遠,他突然吹了聲短促的哨子,隨後抓起地上的石子往崖壁上扔——這是約定好的信號,既能警示鄉親,又能假裝是山風吹落的碎石,不引人懷疑。
兵痞聽見動靜,舉著槍四處張望:“誰在那兒?出來!”劉誌剛帶著人趴在原地不動,連氣都不敢喘。直到兵痞罵罵咧咧地走遠,他才鬆了口氣,趕緊往回跑。剛到藏鄉親的山洞門口,就看見賀峻霖正幫著包紮一個被碎石擦傷的孩子,見他回來,忙問:“咋樣?沒暴露吧?”“放心,走了,就是看那樣子,說不定還會回來搜。”劉誌剛抹了把汗,“咱得輪班守著,夜裡也不能歇。”
夜裡的馮家堡冷得刺骨,賀峻霖和劉誌剛分了班,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賀峻霖握著土槍靠在崖壁上,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槍聲,還有隱約的馬蹄聲。他想起白天看見的景象:山腳下的村子被燒了,濃煙裹著火星子往天上飄,路上還有沒來得及掩埋的屍體。“賀同誌,你說這仗啥時候能停啊?”守在旁邊的後生小聲問。賀峻霖望著漆黑的山溝,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總會停的。咱現在守住馮家堡,護住鄉親們,等仗停了,就能回家種地了。”
可災難還是找來了。幾天後,十幾個兵痞循著蹤跡摸到了山溝口,這次他們帶了梯子,看樣子是想搜遍整個山溝。劉誌剛第一時間吹了哨,賀峻霖立刻組織鄉親往山洞最深處躲,自己則和幾個後生搬起石頭堵在洞口,又把崖壁上的石垛加固好。“他們要敢爬崖,咱就往下扔石頭,彆讓他們靠近洞口!”賀峻霖話音剛落,就聽見下麵傳來兵痞的叫喊聲。
石頭砸在梯子上,發出“咚咚”的響,有個兵痞沒抓穩,從梯子上摔了下去,疼得直罵。“裡麵的人聽著!再不出來,我們就放火燒山了!”兵痞的吼聲在山溝裡回蕩。賀峻霖心裡一緊,山裡全是乾草,真要放火,鄉親們根本躲不過。他朝劉誌剛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繞到另一側的矮崖,舉起土槍朝天上放了兩槍——不是要傷人,是想裝成另一股軍閥的人,把這些兵痞嚇跑。
果然,槍聲一響,下麵的兵痞慌了:“咋還有槍?是不是黃得貴的人?快走快走!”說著就扛起梯子往溝外跑。賀峻霖和劉誌剛趴在崖上,看著他們跑遠,才癱坐在地上,後背全是冷汗。等回到山洞,鄉親們都圍上來,老大娘攥著他的手哭:“多虧了你們倆,不然咱這一堡子人,都得遭殃啊!”
這年冬天來得早,隴東的風卷著雪,刮過平涼、靜寧的廢墟,也刮過馮家堡的山溝。賀峻霖和劉誌剛帶著鄉親們在山洞裡囤了乾草,挖了地窖存糧,依舊輪流守著路口。偶爾有逃荒的人路過,他們會分點糧食給對方,也打聽外麵的消息。直到臘月裡,才有逃荒的人說,中原大戰停了,軍閥們忙著去南京表忠心,隴東的混戰總算歇了。
賀峻霖和劉誌剛領著鄉親們走出山溝時,雪還沒化。馮家堡的土屋大多還在,隻是屋頂積了厚厚的雪。他們踩著雪往回走,遠遠看見路口的灌木叢被壓出了一條小路——那是他們無數次巡查、警戒踩出來的痕跡。孩子在雪地裡跑著,抓起雪團扔著玩,老大娘笑著喊他們慢點兒。賀峻霖回頭看了眼劉誌剛,兩人都笑了。風還在刮,但這次,風裡好像有了點暖意,不像之前那樣,儘是血腥味和焦糊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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