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的新年,隴東的雪下得沒個章法。風裹著雪粒子砸在馮家堡的土牆上,發出“簌簌”的響,像是誰在暗處磨牙,又像是去年冬天裡,那些沒來得及掩埋的屍體在雪底下低吟。賀峻霖裹緊了身上打了三層補丁的舊棉襖,剛把地窖口的石板挪開一條縫,寒氣就順著縫往骨頭縫裡鑽,凍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賀哥,咋樣?糜子還夠撐幾天?”蹲在旁邊的馮棟搓著手問。這後生才十七歲,臉上還帶著少年人的稚氣,可顴骨上兩團凍出來的紅,還有手上裂開的血口子,都透著和年紀不符的滄桑。他爹去年秋天在靜寧城的巷戰裡沒了,娘帶著妹妹逃荒時走散,如今就剩他一個人跟著賀峻霖。
賀峻霖探頭往地窖裡看,昏暗中能看見幾袋用粗布縫補的糧袋,裡麵裝的糜子加起來還不到半石。“省著吃,撐到開春沒問題。”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沒底——去年收成本就差,夏天遭了蝗災,秋天又趕上軍閥混戰,地裡的莊稼收上來還不夠填兵痞的肚子,鄉親們藏的這點糧,早被搜了好幾回。
身後傳來一陣咳嗽聲,是劉雙喜。這漢子以前在鎮上開雜貨鋪,家底還算殷實,可自從陳珪璋的人占了平涼,雜貨鋪被搶了個空,老婆也在兵痞搜糧時被推搡著撞在門檻上,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如今劉雙喜整日悶著頭,話少了,酒卻比以前喝得多,隻是近來糧都不夠吃,酒壺早就空了,隻剩個壺底沾著點褐色的酒漬。
“彆蹲在這兒吹風了,進去吧。”賀峻霖把石板重新蓋好,又在上麵壓了塊大石頭——去年冬天有兵痞找到過地窖,撬走了兩袋穀子,如今不得不防。幾人往土屋裡走,路過馮偉家時,看見他家的煙囪沒冒煙。馮偉以前是個木匠,手藝好,誰家蓋房、打家具都找他,可自從黃得貴的人把他的刨子、鋸子都當柴燒了,他就沒了營生,整日縮在家裡,連門都很少出。
土屋裡生著一堆火,柴火是從山腳下砍的枯樹枝,燒起來煙大,火苗卻弱,隻能勉強驅散點寒氣。狗娃蹲在火堆旁,手裡攥著半塊烤得發黑的糜子餅,小口小口地啃著。這孩子才十二歲,爹娘去年在平涼城換旗時沒躲過去,被流彈傷了,賀峻霖找到他時,他正抱著爹娘的屍體哭,嗓子都哭啞了。後來狗娃就跟著賀峻霖,喊他“賀哥”,跟在他身後跑前跑後,不喊苦,也不喊累,隻是夜裡常做噩夢,哭著喊爹娘。
“狗娃,慢點吃,彆噎著。”賀峻霖走過去,把自己懷裡揣的一塊乾硬的糜子饃遞給他。狗娃抬頭看了看他,眼裡亮晶晶的,搖了搖頭:“賀哥,我不吃,你吃吧,你昨天都沒咋吃東西。”
賀峻霖笑了笑,把饃塞到他手裡:“哥不餓,你吃。”他轉頭看向劉雙喜和馮棟,“今天天好點,風小了,咱去山裡看看,能不能找點野味,或者挖點野菜。”
劉雙喜抬起頭,眼裡滿是疲憊:“山裡能有啥?去年冬天那麼冷,兔子、野雞早凍死了,野菜也都凍在地裡,挖都挖不出來。”
“去看看總比待在家裡強。”賀峻霖站起身,拿起靠在牆角的土槍——這槍還是去年從土匪手裡繳獲的,子彈沒幾發,隻能當個威懾。他又給馮棟和狗娃各遞了一把削尖的木棍,“帶上這個,萬一遇到啥情況,也能有點防備。”
三人出了門,雪還在下,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了腳踝,走一步陷一步,很費勁。山裡靜得可怕,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和風吹過枯樹枝的“嗚嗚”聲,再沒彆的動靜。賀峻霖走在最前麵,眼睛警惕地盯著四周,去年冬天他們在山裡遇到過兵痞,幸好躲得快,沒被發現,如今再進山,不得不更加小心。
“賀哥,你看!”狗娃突然指著前麵的一片枯草叢喊。賀峻霖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枯草叢裡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像是一隻兔子。他示意狗娃和馮棟蹲下,自己慢慢摸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那是一隻凍僵的野兔,已經沒了氣。
“運氣不錯!”賀峻霖把野兔撿起來,掂量了一下,有兩三斤重,“夠咱吃兩頓了。”
馮棟和狗娃都露出了笑容,這是他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找到像樣的東西。三人接著往山裡走,又在一處背風的土坡下,挖到了幾顆凍得發硬的野菜。雖然不多,但總比空手而歸強。
往回走的時候,路過一個被燒毀的村子,村子裡的土屋都成了斷壁殘垣,屋頂塌了,牆壁黑黢黢的,地上還能看見一些燒焦的木頭和破碎的瓦片。賀峻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景象,想起去年秋天,陳珪璋的人打過來時,這裡的鄉親們沒來得及躲,好多人都被燒死在屋裡。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燒焦的味道和血腥味。
“賀哥,咋了?”狗娃拉了拉他的衣角。
賀峻霖睜開眼,搖了搖頭:“沒事,走吧。”
回到馮家堡時,天已經黑了。賀峻霖把野兔處理乾淨,架在火堆上烤。不一會兒,肉香就飄了出來,狗娃和馮棟盯著烤得金黃的兔肉,咽了咽口水。劉雙喜也湊了過來,眼裡有了點光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馮偉呢?叫他過來一起吃。”賀峻霖說。
馮棟起身去叫馮偉,沒過多久就回來了,搖了搖頭:“他說不吃,還在屋裡坐著。”
賀峻霖歎了口氣,拿起一塊烤好的兔肉,走到馮偉家。敲了敲門,裡麵沒動靜,他推開門走進去,屋裡黑漆漆的,沒生火,冷得像冰窖。馮偉坐在牆角的草堆上,懷裡抱著一根已經開裂的木頭,那是他以前最喜歡的一根刨子把。
“吃點東西吧。”賀峻霖把兔肉遞到他麵前。
馮偉抬起頭,眼神空洞:“吃了又能咋樣?明天還不是一樣餓,還不是一樣要躲兵痞。”
“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賀峻霖在他身邊坐下,“去年冬天那麼難,咱不也熬過來了嗎?”
“好起來?咋好起來?”馮偉苦笑了一下,“軍閥打來打去,今天這個占了平涼,明天那個占了靜寧,誰把咱老百姓當人看?糧食被搶,房子被燒,親人沒了,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賀峻霖沉默了,馮偉說的是實話,這幾年,隴東的老百姓就像在油鍋裡煎,苦不堪言。可他不能就這麼放棄,他想起以前在部隊裡,老班長跟他說過的話,說總有一天,會有一支為老百姓打仗的隊伍,會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會讓紅旗插滿每一片土地。
“會有那麼一天的。”賀峻霖看著馮偉,眼神堅定,“等紅旗插滿了土地,就不會有軍閥混戰,就不會有人搶咱的糧食,燒咱的房子,咱就能安安穩穩地種地,就能吃飽飯,就能和親人好好過日子。”
馮偉看著他,眼裡閃過一絲疑惑:“紅旗?啥紅旗?”
“就是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紅旗。”賀峻霖說,“我以前見過,那紅旗是紅色的,像血一樣紅,卻能給人帶來希望。總有一天,那紅旗會插遍隴東,插遍整個中國,到時候,咱老百姓就再也不用受這份罪了。”
馮偉低下頭,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接過賀峻霖手裡的兔肉,小口吃了起來。雖然還是沒說話,但賀峻霖能感覺到,他眼裡的空洞少了一點,多了一絲微光。
回到土屋時,狗娃和馮棟還在等著他。見他回來,狗娃趕緊問:“賀哥,馮叔吃了嗎?”
賀峻霖點了點頭:“吃了。”他坐回火堆旁,拿起一塊兔肉,慢慢吃著。狗娃突然湊到他身邊,小聲問:“賀哥,你剛才跟馮叔說的紅旗,真的能讓咱過上好日子嗎?”
賀峻霖摸了摸他的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雖然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但他仿佛能看見一麵鮮紅的旗幟,在風雪中飄揚。“會的。”他說,“隻要咱不放棄,隻要咱等著,總有一天,紅旗會插滿這片土地,到時候,咱就不會挨餓,不會受凍,不會再躲躲藏藏,就能像正常人一樣,過新年,過好日子。”
狗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緊緊攥住了賀峻霖的手。馮棟也湊了過來,眼裡滿是期待。劉雙喜看著他們,慢慢拿起一塊兔肉,放進嘴裡嚼著,雖然還是沒說話,但嘴角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著了。
雪還在下,風還在刮,但土屋裡的火堆卻顯得比剛才更旺了,火苗跳動著,映在每個人的臉上,驅散了些許寒意。賀峻霖看著身邊的幾個人,又看了看窗外的雪夜,心裡暗暗想著:不管這日子有多難,不管這風雪有多大,他都要帶著鄉親們熬下去,等著那紅旗插滿隴東的那一天,等著老百姓能真正過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夜漸漸深了,狗娃靠在賀峻霖的懷裡睡著了,嘴角還帶著笑,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馮棟也靠在牆角,慢慢閉上了眼睛。劉雙喜站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麵的雪,然後又走回來,往火堆裡添了幾根柴火。
賀峻霖沒有睡,他靠在牆上,手裡握著那把土槍,眼睛警惕地盯著門口。他知道,這一夜可能不會平靜,可能會有兵痞過來搜糧,可能會有其他的危險,但他不怕。他心裡有個信念,有個希望,那就是等著紅旗插滿這片土地,等著好日子的到來。
窗外的雪還在飄,落在土屋頂上,落在院子裡,落在馮家堡的每一個角落。賀峻霖知道,這雪雖然冷,但等春天來了,雪化了,地裡就能種莊稼,就能長出新的希望。而他和鄉親們,就像這雪地裡的種子,隻要堅持下去,隻要不放棄,總有一天,會在這片土地上,迎來屬於他們的春天,迎來那麵鮮紅的紅旗。
喜歡旱魃:隴塬骸骨三百萬請大家收藏:()旱魃:隴塬骸骨三百萬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