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的秋,來得比往年更急些。黑鬆溝的晨霧還沒散儘,溝口就傳來了馬蹄聲——劉誌剛勒住韁繩,看著坡下新搭起的幾排草棚,眉頭微微舒展。草棚前,賀峻霖正幫著一對老夫婦卸行李,那老婦人懷裡揣著個布包,緊緊攥著不肯撒手,嘴裡反複念叨:“這是俺孫兒的衣裳,就剩這點念想了。”
“又來一波?”劉誌剛翻身下馬,聲音帶著趕路後的沙啞。賀峻霖直起身,抹了把額頭的汗:“剛到的,從奉天逃來的,說路上走了快一個月,乾糧都吃完了。”兩人說話間,劉花提著藥箱從最邊上的草棚走出來,白褂子上沾了不少草藥汁,眼下的青黑藏都藏不住。“剛給老漢處理了腳上的傷口,磨破了好大一塊,再晚兩天就得化膿。”她把藥箱往石台上一放,端起旁邊的粗瓷碗猛灌了幾口涼水,“這幾天來的人越來越多,後山的草藥快不夠用了,得再往深山裡走一趟。”
劉誌剛點點頭,目光掃過溝裡的景象——原先空蕩蕩的空地,如今擠滿了草棚,鄉親們的窯洞前也支起了鍋灶,幾個東北來的年輕人正跟著狗娃學劈柴,斧頭起落間,卻沒了往日的熱鬨勁兒。自從沈陽淪陷的消息傳來,黑鬆溝就成了逃難人的落腳點,賀峻霖和劉誌剛沒說過一個“不”字,可隨著人越來越多,糧食、藥品、過冬的柴火,樁樁件件都成了難題。
“大夥再湊湊,總能挺過去。”賀峻霖看出了劉誌剛的憂慮,拍了拍他的胳膊。前幾天劉雙喜挨家挨戶敲門,鄉親們把藏在炕洞裡的存糧、縫在棉襖裡的零錢都拿了出來,就連張大姐那隻下蛋的老母雞,也宰了給受傷的難民補身子。可日子一天天過,消耗像流水似的,誰都知道,這平靜的日子怕是撐不了太久。
不知不覺,月亮就圓了。
八月十五這天清晨,王小英蒸了一鍋紅薯,特意多蒸了幾個,給草棚裡的難民送過去。路過醫療棚時,她看見劉花正蹲在地上,給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換藥。那孩子是跟著母親逃來的,母親在路上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孩子就天天守在旁邊,眼睛腫得像核桃。“吃個紅薯吧,填填肚子。”王小英把紅薯遞過去,孩子怯生生地接了,卻沒吃,轉身遞給了躺在草席上的母親。劉花抬頭看了眼王小英,眼底滿是無奈:“退燒藥快沒了,隻能先靠草藥頂著。”
午後的陽光漸漸弱了,劉誌剛讓人在空地上搭了個簡易的台子,又讓炊事員煮了幾鍋雜糧粥,還從鎮上換了一壇濁酒。鄉親們、戰士們、還有東北來的難民,慢慢圍了過來,沒人說話,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壓得人心裡發沉。
夕陽西下,劉誌剛走上台子,手裡攥著個粗瓷碗,目光掃過台下的人。他看見東北難民裡有個老漢,正摩挲著手裡的煙袋鍋,煙袋杆上刻著“奉天”兩個字;看見賀峻霖站在人群後,胳膊上的繃帶還沒拆,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遠處的山;還看見狗娃,手裡攥著個野果,卻沒心思吃,隻盯著自己的鞋尖。
“今天是中秋節。”劉誌剛的聲音算不上洪亮,卻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耳朵裡,“按老規矩,該吃月餅,該跟家裡人圍在一塊兒說話。可咱們現在,沒月餅,也沒家人在身邊。”他頓了頓,指了指台下的東北鄉親:“你們從奉天來,從吉林來,走了幾百裡路,有的人沒了爹,有的人沒了娘,有的人連家在哪兒都找不著了——為啥?因為日本鬼子占了咱們的地,殺了咱們的人!”
人群裡傳來低低的抽泣聲。那個揣著孫兒衣裳的老婦人,用袖子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劉誌剛攥緊了碗,指節泛白:“咱們這代人,這幾年遭的罪還少嗎?旱澇、饑荒、瘟疫,哪回不是死裡逃生?可這回不一樣,鬼子是要斷咱們的根,要讓咱們子子孫孫都當亡國奴!”
“我知道,咱們現在人少,武器也差,可咱們不能等著挨打!”劉誌剛的聲音陡然提高,“咱們要把人聚起來,要把武器弄好,武器在哪裡,在漢奸手裡,在反動派手裡,在鬼子手裡,我們要搶,要奪,要讓所有被鬼子欺負的弟兄都知道,黑鬆溝有人,有能跟他們拚的人!今天是中秋,咱們有家不能回,可隻要咱們擰成一股繩,總有一天,能把鬼子趕出去,能堂堂正正地回家!”
他從旁邊拿起酒壇,給碗裡倒滿濁酒,高高舉過頭頂:“今夜,咱們聚在這兒,都是同胞,都是兄弟!這碗酒,敬咱們死去的親人,敬咱們腳下的土地,也敬咱們將來能回家的那一天——乾了!”
台下的人紛紛端起碗,有粗瓷碗,有木碗,還有人用的是破了口的陶碗。酒液渾濁,帶著股澀味,可沒人皺眉頭,都仰頭一飲而儘。東北來的漢子們,喝完酒就哭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靠在樹上,哭聲裡滿是憋屈和憤怒。狗娃攥著碗,眼淚也掉了下來,卻梗著脖子喊:“劉隊長,俺要跟你們一起打鬼子!俺不怕死!”
賀峻霖站在角落裡,也端著一碗酒。酒液滑過喉嚨,像火燒似的,卻壓不住心裡的悶。他想起去年新年,自己騎著那匹老馬,父親就一個人在家,日子過的有一頓沒一頓的,還絮絮叨叨地說:“峻霖啊,在外頭彆逞強,實在不行就回家。”可現在,家裡怎麼樣了?父親的身體還好嗎?鬼子會不會打到老家去?這些念頭像針似的,紮得他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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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霖,你咋了?”一隻手拍在他肩膀上,是吳新輝。老吳端著個空碗,眼神裡滿是關切,“從剛才就見你悶著頭喝酒,有啥心事?”
賀峻霖搖搖頭,把碗裡剩下的酒喝乾:“沒啥,劉隊長講得好,我心裡敞亮。”
吳新輝笑了笑,拉著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下:“彆跟老哥裝了,你那點心思,我看在眼裡。是不是想家了?”
這話一問,賀峻霖的眼圈瞬間就紅了。他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上次回家還是去年新年,算到現在,快一年了。他想起父親送他出門時,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一直望著他走的方向,直到看不見人影。那時候他還說,等今年中秋,一定回家陪父親喝酒。可現在,彆說回家,就連父親的消息,他都不知道。
“想就想唄,沒啥丟人的。”吳新輝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打開來,裡麵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俺從家裡出來五年了,這是俺兒子,走的時候才十歲,現在該十五了。俺也想啊,想他長多高了,想他還認不認得俺,想他娘的身體好不好。”
他把照片揣回懷裡,又給自己倒了碗酒:“這些年,誰不難?咱們這些人,背井離鄉,有的是為了躲鬼子,有的是為了打鬼子,可不管為啥,想家都是真的。‘每逢佳節倍思親’,老祖宗的話,錯不了。”
賀峻霖看著吳星輝,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他沒哭出聲,隻是肩膀輕輕顫抖著,把臉埋在手裡。這些日子,他看著難民們流離失所,看著劉花忙得腳不沾地,看著戰士們在溝口日夜巡邏,他不敢想家,不敢示弱,怕自己一鬆勁,就撐不下去了。可現在,在吳星輝的安慰裡,那些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吳新輝拍了拍他的後背,聲音很輕,“這裡的人,哪個不是有家不能回?咱們都是苦命人,可苦命人也得抱團取暖。你看那邊,”他指了指不遠處,幾個東北難民正圍著劉雙喜,聽他講以前逃荒的事,“咱們現在聚在黑鬆溝,就是一家人。”
風慢慢大了,月亮從雲裡鑽了出來,灑在黑鬆溝的每一個角落。草棚前,有人點起了火把,火光搖曳,映著一張張疲憊卻堅定的臉。王小英和趙春燕端著剛煮好的雜糧粥,給每個人都盛了一碗,熱粥下肚,暖了身子,也暖了心。
劉花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塊紅薯,遞給賀峻霖:“剛蒸的,還熱乎著。我聽吳大哥說你想家了?”
賀峻霖接過紅薯,點了點頭,聲音還有點沙啞:“想俺爹了。”
“等以後有機會,咱們一起回去看他。”劉花在他身邊坐下,“現在咱們好好的,把黑鬆溝守好,把這些鄉親們照顧好,就是對家裡人最好的交代。”
賀峻霖看著劉花,又看了看周圍的人——劉誌剛正在跟幾個戰士商量巡邏的事,眉頭緊鎖;吳新輝在給孩子們講以前打仗的故事,臉上帶著笑;東北來的老婦人,正幫著王小英收拾碗筷,嘴裡說著“俺也沒啥能幫的,就做點活計”;狗娃和幾個年輕戰士,正拿著木棍在空地上操練,動作雖然生澀,卻格外認真。
他咬了一口紅薯,甜絲絲的,暖意從喉嚨一直傳到心裡。是啊,他們現在是一家人,是在亂世裡互相扶持的親人。雖然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雖然他們都有家不能回,可他們有共同的敵人,有共同的信念,有共同的希望。
吳新輝站起身,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聲念道:“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賀峻霖也站起身,跟著望向月亮。月光皎潔,像家鄉的雪。他在心裡默默地說:“爹,你等著,俺一定好好的,一定把鬼子趕出去,一定回家陪你過中秋。”
火把的光越來越亮,映著黑鬆溝的山,映著黑鬆溝的水,也映著黑鬆溝裡每一個不屈的人。這個中秋,沒有月餅,沒有團圓,卻有著比團圓更珍貴的東西——那是同胞間的互助,是絕境中的堅守,是對未來的希望。
夜漸深,溝口的巡邏聲還在繼續,草棚裡的鼾聲漸漸響起,灶台上還留著餘溫。黑鬆溝的中秋夜,沒有歡樂,卻有著一股沉甸甸的力量,這力量,會支撐著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日子,直到把鬼子趕出去,直到能堂堂正正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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